瞎子老葛那双枯如树皮的手,并没有去碰剪刀,而是直接覆上了那绣得密密麻麻的袖口。
没有人说话,空气里只有指腹摩擦粗砺丝线发出的“沙沙”声。
突然,老葛的手指一顿,指甲盖准确地掐住了一根极细的金线,猛地向上一挑。
“嘣。”
细微的断裂声在死寂的绣房里显得惊心动魄。
苏晚音站在一旁,手里端着一盏凉透的茶,眼神却像钩子一样挂在老葛的手指上,嘴里淡淡地念道:“这一针是‘子时启钥’,那一缕是‘南巷藏书’……春燕,你看,你们看到的是花鸟,我们读的是密令。”
站在门边的春燕猛地哆嗦了一下,脸色瞬间煞白。
她眼睁睁看着那个瞎子根本不需要眼睛,仅凭指尖触感,便将隐藏在针脚张力中的摩斯密码——那是“百戏空间”里记载的触觉盲文——逐一拆解。
在那一刻,春燕心中那座名为“相府无所不能”的高墙,塌了一角。
原来她引以为傲的传递手段,在人家眼里,不过是还没断奶的孩子把戏。
苏晚音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,放下茶盏,声音清冷:“收拾东西,这次南下巡演,你管丙字号戏箱。”
那是信任,也是试探。
船队顺流而下,直奔江南。
这一路水雾弥漫,正如春燕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。
夜宿松江客栈那晚,窗外雨打芭蕉。
苏晚音并没有睡,她坐在暗处,手里把玩着一枚听瓮,耳朵贴在上面,听着隔壁房间刻意安排的一出“好戏”。
那是小桃枝和另一个弟子的争执声,声音不大,却刚好能穿透薄薄的板壁。
“……班主也是糊涂!老葛昨夜明明从旧袍子里破出了死信,说蒋坤要在松江截杀归途车队,怎么还不改道?”
“嘘!小声点!这是绝密……”
隔壁的呼吸声明显急促了几分。
半个时辰后,苏晚音透过门缝,看着一道黑影鬼鬼祟祟地摸进了存放丙字号戏箱的库房。
她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。
箱子底层的夹层里,确实压着一张布条,那是她亲手伪造的“铁证”。
鱼,咬钩了。
那个深夜,一只信鸽冒雨飞出,腿上绑着的,正是春燕连夜拟写的密报。
只是她不知道,那鸽子刚飞出二里地,就被一只悄无声息的鹞鹰按在了泥地里。
三日后,松江风平浪静,没有伏击,没有杀戮。
有的,只是提督府的一纸公文——蒋坤派驻在松江负责敛财的税吏,因“贪墨巨万、私通匪寇”被当街锁拿。
而在税吏私宅搜出的账本,字迹与春燕送出的那份情报里的笔迹,竟有七分神似。
蒋坤生性多疑,这看似巧合的误会,在他眼里就是最确凿的背叛。
消息传回船队时,苏晚音正站在甲板上吹风。
她看到春燕跌跌撞撞地冲下了船,直奔江畔那片幽深的竹林。
苏晚音没有动,只是冲着暗处的小桃枝打了个手势。
竹林深处,春燕发髻散乱,手中紧紧攥着一支尖锐的金簪,正对准自己的咽喉。
她终于明白,自己不仅是个弃子,更成了一把捅向主子的刀。
这种绝望和羞耻,比死更难受。
就在金簪刺破皮肤的一刹那,一只手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。
“想死?”小桃枝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,“死了正好,省得浪费班主的粮食。”
“放开我……”春燕哭得浑身发抖。
“嘶啦——”一声裂帛脆响。
小桃枝一把扯开了自己肩头的戏衣,露出了左肩上一片狰狞的伤疤,而在那伤疤之上,竟密密麻麻绣满了诡异的音符。
“看清楚了。”小桃枝逼近她,眼底燃着两团火,“这世上走错路的人不止你一个。我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,但这晚音社,给迷途的鬼,留了回来的歌。”
春燕僵住了,金簪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苏晚音在船舱里等到了一身泥泞的春燕。
她没有责骂,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,只是指了指桌上放着的一排特制银针。
“想死容易,想活很难。”苏晚音从袖中抽出一卷丝线,指尖轻轻一弹,丝线在空中震颤出一种奇异的频率,“你那种低级的传信法子,早该扔了。今晚教你‘听绣指法’——以后,你摸到的每一根线,力度是紧是松,代表的是杀是留,都得过我的脑子。”
春燕“扑通”一声跪在地上,额头重重磕在木板上,久久没有起身。
“奴婢……领命。”
她颤抖着双手接过那枚刻着“双面”二字的银针。
从此,她是蒋坤的眼,却是苏晚音的手。
入夜,江水拍打着船舷。
苏晚音腰间的玉佩微微发烫,那张虚拟的“织音图谱”在虚空中铺开。
代表春燕的那颗灰暗光点,在一阵剧烈的闪烁后,彻底变成了幽幽的湛蓝色。
一条崭新的情报线,正顺着这颗光点,如藤蔓般悄然爬向刑部档案房和两位皇子身边的幕僚。
此时,一只漆黑的渡鸦落在窗棂上,脚筒里塞着夜玄宸的亲笔便笺。
字迹苍劲有力,透着一股子肃杀之气:“蒋府今晨急召心腹,书房内摔了三套茶盏,疑有内鬼。他们开始互相猜忌了。”
苏晚音指尖拂过那件刚刚完工的《双姝怨》终幕戏袍,看着上面那只用“听绣指法”绣成的泣血杜鹃,嘴角微微上扬。
“好戏,才刚开始。”
就在她准备熄灯时,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压抑的脚步声。
药童阿苦连门都顾不上敲,一头撞了进来,脸色惨白如纸,手里捧着一只燃尽的香炉,声音都在打颤:
“班主!不对劲!昨夜巡演船队泊于松江夜埠,这舱中所焚的安神香里,被人掺了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