亥时三刻,几辆蒙着黑油布的运炭车咯吱咯吱地停在了兵部鼓楼的偏门外。
“这天儿还没大寒,怎么就要这么多红萝炭?”守门的兵卒裹着棉袄,狐疑地打量着领头那个满脸煤灰、身形佝偻的杂役。
“爷,这您就有所不知了。”那杂役讨好地递上一袋沉甸甸的烟丝,“说是地下潮气重,怕坏了贵人们存放的皮鼓。咱也就是个送炭的,哪敢多问。”
兵卒掂了掂烟丝,挥手放行。
那杂役推车进门,转过拐角阴影处,腰杆瞬间挺直。
苏晚音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,那双清冷的眸子在黑暗中亮得吓人。
沈砚秋与另外两名身手矫健的伶人迅速卸下炭筐,露出了底下的撬棍和火折子。
“阿笙听得没错,这底下有风声。”苏晚音蹲下身,手指叩击着铺地的青砖。
声音不闷,是空的。
几人合力撬开那块伪装成排水口的石板,一股陈腐霉烂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这哪里是什么排水道,分明是一条早已废弃多年的暗道,直通地底深处那座被封禁的“皇家报时司”遗址。
火折子微弱的光亮照亮了逼仄的甬道。
苏晚音举着火把,脚步突然一顿。
两侧的墙壁上,密密麻麻全是刻痕。
“这是历年的战报摘要。”沈砚秋凑近细看,声音发紧,“按大胤律,战报入档前需刻石留底,以防篡改。但这几年的……”
苏晚音伸手摸向最近的一块石壁。
那里被一层厚厚的石灰泥糊住了,像是要掩盖什么见不得光的脓疮。
她拔出发簪,狠狠刮下表层的石灰。
白粉簌簌落下,露出底下触目惊心的朱红刻字:
“冬十月,失关五座,斩首伪报。”
短短十个字,像是一记耳光,狠狠抽在这盛世的脸上。
“原来如此。”苏晚音指尖冰凉,“前方丢了城池,死了人,到了这里却被石灰一抹,变成了‘祥瑞频现’。杜衡这就是在欺君,在卖国!”
“班主,你看前面!”
甬道尽头,豁然开朗。
一座巨大的圆形石室中央,悬挂着一面直径足有三丈的巨鼓。
那鼓面呈诡异的暗黄色,纹理细腻得让人头皮发麻。
边缘镶嵌着十二枚铜钉,对应着十二时辰。
盲眼的阿笙被沈砚秋搀扶着走近,刚一触碰到鼓面,整个人就像触电般剧烈颤抖起来。
“是人皮……这是人皮鼓!”阿笙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而且被人用松香封住了音孔。这鼓……这鼓最后一次响,连续敲了七天七夜,那是‘败讯通传’的频率!那个敲鼓的人,是一边哭一边敲,直到……直到被人把手给剁了下来!”
苏晚音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。
这就是真相。
这面鼓,曾是皇帝直接监听军情的“天耳”,如今却被杜衡那帮人变成了哑巴,甚至用人皮这种至阴之物来镇压冤魂。
就在这时,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头顶传来,伴随着隐约的喝骂声。
“快!封锁街区!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!”
杜衡发现了。
苏晚音正要下令撤退,高公公身边那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忽然从暗道另一头钻了出来,满头大汗地塞给苏晚音一个送药的漆盒。
“苏姑娘,干爹拼死送出来的。”
苏晚音打开漆盒,里面没有药,只有一张泛黄的残卷抄本。
那是先帝手书的《乐政通义》。
她飞快扫视,目光定格在最后一行:“民不能言,则以歌代哭;官不敢奏,则以音递忧。此谓‘代天鸣冤’。”
百戏空间内,那一排原本模糊不清的编钟铭文,在这一刻仿佛被注入了灵魂,金光大盛。
苏晚音脑中轰然炸响,无数复杂的音律排列组合瞬间清晰——这不仅是一本书,更是一把钥匙,一把开启大胤朝早已失传的“御前清唱”监察制度的钥匙!
只要敲响特定的音律,就能激活皇宫内与之共鸣的礼器,那是连皇帝都无法忽视的“天警”。
“原来,这才是伶人真正的职责。”苏晚音握紧残卷,指节泛白。
“杜衡正在销毁档案,礼部那边也动了,说是要启用‘禁音令’。”一道低沉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。
夜玄宸不知何时已站在石室入口,一身夜行衣几乎融进黑暗。
他目光沉沉地看着苏晚音,“皇帝派了钦差去北境,但杜衡掌着兵部印信,随时能伪造捷报。你现在的证据,还不足以让他死。”
“那就让他听听,什么是死人的声音。”
苏晚音转身,看向身后的晚音社众人,眼中再无半点犹豫,“子时将至,既然杜衡想禁音,那我们就用这面人皮鼓,给他奏一曲送葬的《忠魂帖》!”
这一刻,她不再是那个卑贱的戏子,而是手握天宪的判官。
“阿笙,听我口令。这鼓面虽然被封,但只要找准‘震位’,它的声音就能顺着地脉传进皇宫。”
子时。
夜玄宸守在暗道口,手中长剑出鞘一寸。
苏晚音深吸一口气,手中鼓槌高高举起,在那没有任何伴奏的死寂中,重重落下。
“咚——”
第一声鼓响,沉闷,压抑,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频率,瞬间穿透了厚重的土层。
那一瞬间,整条街巷里的看家犬像是感应到了某种极为可怕的震动,同时发出了凄厉的狂吠。
紧接着,皇宫方向,原本寂静无声的太极殿顶,那口只有在大典时才会鸣响的“警世钟”,竟在无人撞击的情况下,遥遥回应了三声嗡鸣。
“当——当——当——”
钟声回荡在京城上空,震碎了杜衡粉饰太平的美梦。
苏晚音扔下鼓槌,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,嘴角却勾起一抹冷艳的弧度。
“这只是开场锣。”她看向沈砚秋与小石头,语速飞快,“趁着所有人目光都在皇宫,跟我走。真正致命的东西,藏在城西那个已经荒废了十年的乐坊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