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张红纸上的墨迹未干,透着一股廉价的油墨味,却像是一滴冷水溅进了滚油里。
城南勾栏巷,本就是三教九流混杂的地界。
这里没有红氍毹,没有雕花戏台,只有几块拼凑的木板和漫天的尘土。
苏晚音为了这场戏,把自己那双用来抚琴的手,在粗粝的墙皮上磨了半个时辰,直到指尖粗糙、满是细小的口子。
她换上了一身打着补丁的粗布麻衣,脸上抹了灶灰,发髻枯乱,挎着一只破烂的竹篮,活脱脱一个被生计压弯了脊梁的市井妇人。
台上没有配乐,只有苏晚音用竹片敲击破碗的“叮当”声,枯燥,刺耳。
“白菜烂了,没人要喽……”她嘶哑着嗓子叫卖,眼神浑浊却直勾勾地盯着台下那一双双眼睛,“就像那陈年的官仓米,外面看着白净,里头啊,全是霉心子。”
台下原本起哄的闲汉们渐渐安静下来。这词儿,不对劲。
苏晚音忽然把竹篮往地上一摔,几颗烂菜叶滚落出来。
她猛地挺直脊背,那股浑浊瞬间散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颤的清醒与悲愤。
她指着虚空的北方,声音不大,却字字如刀刮骨:
“咱老百姓吃的是霉心米,那前线的爷们吃什么?也是这烂米!官仓米霉烂,边关骨成山!你们那一口省下来的赋税,全喂了京城里的硕鼠,却换不回咱家儿郎的一具全尸!”
死一般的寂静。
这种话,在茶馆里说是要掉脑袋的,可如今被摆在戏台上,用那一唱三叹的调子喊出来,竟像是一记重锤,砸在每个人心口。
“胡说!简直是胡说!”人群外围,几个负责监视的差役脸色铁青,正要拔刀驱赶。
“呜——”
人群中,忽然爆发出一声苍凉的嚎哭。
那是一个缺了条腿的老乞丐,手里捏着半个馊馒头,哭得像个孩子。
他胡乱抹着脸上的脏污,嘶吼道:“唱得对……唱得对啊!俺在雁门关随秦老将军守了三年,喝的粥里全是沙子!俺那伍长……就是饿得拿不动刀,被鞑子削了半个脑袋!这就是死人的话,她在替死人说话!”
这一声哭,像是点燃了引信。
“晚音社唱的是真话!”
“这就是咱们的日子!”
那一夜,《市井图》没演完,因为百姓的情绪已经失控。
苏晚音站在简陋的木台上,看着台下那些或哭或骂的面孔,心中那块关于“戏子”的坚冰,似乎裂开了一道缝。
她要的不仅仅是名声,是共鸣。
反击来得比预想中更快。
次日清晨,一份名为《正音辨》的册子铺天盖地洒满了京城。
太常寺少卿杜衡亲自润笔,引经据典,洋洋洒洒三千字,中心思想只有一个——苏晚音所用的曲调非中原正统,乃是“蛮夷巫咒”,能乱人心智,诱发暴戾。
更有甚者,几张匿名榜文贴到了教坊司门口,言之凿凿地扒皮苏晚音的身世,称其母系一族出自昔日叛军,流着“反骨之血”,如今这是要借戏复仇,祸乱大胤。
“这杜衡,笔杆子倒是利索,不去写戏本子可惜了。”沈砚秋气得将那本《正音辨》摔在桌上,“把咱们的‘共情技法’说成妖术,这是要绝了咱们的根。”
苏晚音手里正剥着一颗刚炒熟的栗子,闻言连眼皮都没抬:“他越是把这曲调说得玄乎,百姓就越好奇。既然他说这是‘巫咒’,那咱们就让满大街都念这个咒。”
她把剥好的栗子塞进嘴里,拍了拍手上的碎屑,转头看向正在擦拭琵琶的阿笙。
“阿笙,从今儿起,你每天早晨搬个凳子坐门口。什么都不用干,就弹那段被杜衡批得最狠的‘变徵之音’。稍微改改节奏,欢快点,像跳皮筋那样。”
阿笙眨了眨那双蒙着白翳的眼睛,嘴角抿出一个坏笑:“姐姐放心,我把那调子拆散了,混在儿歌里,保准好听。”
不出三日,那段所谓的“乱心巫咒”,变成了京城孩童跳房子时的伴奏。
“官仓满,老鼠跳,边关哥哥回不到……”
童稚的声音清脆无邪,穿街过巷,直往那些高门大户的耳朵里钻。
杜衡那篇《正音辨》,彻底成了个笑话——谁家巫术是用来给五岁小儿伴奏的?
就在这满城风雨之时,一位特殊的客人敲开了晚音社的后门。
来人一身布衣,却难掩行伍铁血之气。
正是前几日被贬的老将军秦岳。
他没带随从,怀里只紧紧护着一个油布包袱。
见到苏晚音,这位曾在沙场上杀人如麻的老人,竟有些局促。
他颤抖着解开包袱,里面不是金银,而是一件破旧不堪、满是暗褐色血迹的战袍。
苏晚音目光凝住。
那战袍的内衬上,密密麻麻地缝着白布条,每一条上都写着一个名字。
“这是三十七个兄弟。”秦岳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,“那一战打得惨,尸首抢不回来。我就把他们的名字剪下来,缝在贴身处带回来。苏姑娘,你说要在台上替死人说话,我想求你……能不能让这些名字,也亮亮相?”
他说着,就要屈膝下跪。
苏晚音一把托住老人的手臂,指尖触碰到那坚硬如铁的肌肉,心头猛地一震。
“将军折煞晚音了。”她深吸一口气,眼眶微红,却目光如炬,“这哪里是衣裳,这是大胤的脊梁。这戏,晚音社接了。”
当日下午,晚音社挂出新牌——《忠魂帖》。
苏晚音当众焚香,将那战袍供奉于正厅,宣布以此三十七人为蓝本排演新戏,首演所得银两,不留一分,尽数送往北境抚恤遗孤。
这一招“以退为进”,直接将晚音社从“妖言惑众”的泥潭里拔了出来,架到了“忠义”的高台上。
谁再敢动晚音社,就是跟这三十七个亡魂过不去,就是跟天下军户过不去。
入夜,更深露重。
一只不起眼的信鸽落在窗棂上。
苏晚音取下竹筒,里面没有信纸,只有一支看似寻常的紫竹短笛。
笛身温润,显然被人把玩过许久。
她凑近细看,发现笛子的内壁被刻出了极其复杂的螺旋凹槽,像是某种机关。
竹筒底部还有一张极窄的纸条,字迹锋利如刀:“若朝廷封锁舞台,便让声音钻进墙缝。此笛内刻‘空谷纹’,多人共奏可生次声,令人心悸晕眩。慎用。”
是夜玄宸。
他看懂了她的局,也预判了朝廷接下来可能会用的强硬手段——封禁。
如果连声音都被禁止,这支笛子,就是最后的武器。
苏晚音试着吹了一下,并没有尖锐的笛音,只有一股沉闷的气流震动。
她只吹了两息,便觉得胸口发闷,脑仁隐隐作痛。
好霸道的物件。这是物理上的降维打击。
“把管乐班的人叫来。”苏晚音收起竹笛,既然他们不想听真话,那就让他们听听心慌的声音。”
夜色渐浓,晚音社内一片死寂,只有偶尔传来的打更声。
苏晚音刚要宽衣歇息,房门忽然被撞开。
“姐姐!”
阿笙披头散发地冲进来,怀里还死死抱着那把琵琶,脸上没有半分血色,那双盲眼惊恐地大大睁着,仿佛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。
“怎么了?”苏晚音心头一紧,几步上前扶住他。
阿笙浑身都在抖,牙齿打颤:“我听见了……那个鼓……那个要把人埋进去的鼓声!就在城里,一直在响!”
苏晚音瞳孔骤缩:“你是说昨晚宫宴上的那三尊铜鼎?”
“节奏一模一样!《破阵子》里的‘哀兵行’,那是送葬的拍子!”阿笙抓着苏晚音的衣袖,指节泛白,“但是声音不一样……这次更低,更沉,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,震得我骨头疼!”
苏晚音猛地推开窗,夜风灌入,外面一片寂静。
常人根本听不到任何异常。
但她相信阿笙的耳朵。那是一双能听见风吹过发梢声音的耳朵。
“在哪个方向?”苏晚音沉声问。
阿笙侧耳倾听,脸偏向东南角,声音颤抖:“东南……大概三里地。那是……那是兵部后巷的一座废弃鼓楼。”
苏晚音脑中轰然一响。
兵部?
那是之前搜查晚音社的源头,也是夜玄宸一直在暗查的京城布防死角。
有人在复刻那晚的杀局,而且是用一种更隐秘、更阴毒的方式。
如果那晚金殿上的共振是为了震慑群臣,那此刻深埋地下的鼓声,又是为了针对谁?
“砚秋,叫上两个手脚利索的兄弟,带上家伙。”
苏晚音抓起桌上的黑色斗篷披在身上,一边系带子一边往外走,眼中杀意凛然。
“既然他们喜欢玩阴的,那咱们就去掀了他的老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