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西乐坊的遗址是一片焦土。
二十年了,这里依然寸草不生,只有几根烧得漆黑的断柱像枯瘦的手指,倔强地戳向夜空。
苏晚音踩在松脆的炭渣上,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咔嚓”声。
沈砚秋和小石头举着火把,警惕地盯着四周死一般的黑暗。
“找到了。”苏晚音在一堆坍塌的横梁下停住脚步。
那是一块只剩半截的石碑,大部分埋在焦土里,露出的部分被火燎得发黑,但借着火光,仍能辨清那一排虽残缺却笔力苍劲的篆书——“伶官执律”。
她蹲下身,指尖沿着石碑背面的凹槽缓缓划过。
那不是字,是一道道细密如发丝的沟纹,杂乱无章,却隐约透着某种韵律。
就在指腹触碰到最深那道刻痕的瞬间,胸口的玉佩猛地一烫,像是块烙铁贴上了皮肉。
嗡——
百戏空间内的“声廊”毫无预兆地轰然洞开。
不是那种空灵的乐音,而是一阵刺耳的电流噪点,随后,一个苍老而模糊的声音像是从石碑内部硬生生挤出来的:
“……策一藏阴水,策二动宫商,凡我不臣之心……”
声音戛然而止,像被掐断了脖子的老鸦。
“谁!”沈砚秋突然暴喝一声,手中长棍横扫向左侧的阴影。
“铮”的一声脆响,火星四溅。
七八个黑衣人如鬼魅般从残垣断壁后跃出。
他们不说话,出手极狠,刀刀不离苏晚音的手腕和脚踝——他们要废了她,却不想杀她。
“护住班主!”小石头抄起半块青砖就砸了过去。
混战瞬间爆发。
苏晚音侧身避开一记勾魂爪,反手拔下发簪刺向对方穴位,却被身后一股巨大的力道猛推了一把。
脚下一空,身体极速下坠。
是一口早已干涸的枯井。
坠落的瞬间,井口传来一声极轻的低语,带着几分猫戏老鼠的戏谑:“别找了,他们杀了你全家也不会让你开口。”
这声音像毒蛇钻进耳朵。
苏晚音后背重重撞在井底的淤泥上,剧痛让眼前一黑。
就在意识即将涣散时,玉佩再次剧烈震颤。
这次没有噪点。
她“看”到了。
百年前的大殿之上,一位白袍伶官跪在丹陛之下,背脊挺得像把剑。
他仰头高唱,那是早已失传的《谏帝辞》。
“君不见,洛水滔滔埋忠骨……”
那悲怆的唱腔化作实质的声波,每一个转音、每一次换气,竟然与那石碑背面的沟纹走向严丝合缝!
旋律即是密码。
苏晚音猛地睁开眼。
没有枯井,没有黑衣人。
她躺在乐坊外二里地的一处破庙干草堆上,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。
晨光从破漏的屋顶漏下来,照亮了身边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桑皮纸。
纸上只有字迹稚嫩却工整的一行字:“渡口找陈七。”
洛河渡口的晨雾还未散尽,湿冷的江风夹杂着腥气。
陈七是个又黑又瘦的老头,正蹲在一条乌篷船头补网。
听见脚步声,他眼皮都没抬,手里那个用来引线的竹梭子穿得飞快。
“船满了,不渡人。”
苏晚音没说话,只是从袖中掏出一枚被磨得光亮的铜印,轻轻放在船板上。
那是苏家班当年的信物,一颗刻着“苏”字的核桃雕。
竹梭子猛地停住。
陈七盯着那核桃雕看了许久,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像是卷起了风暴。
良久,他才伸手拿起那枚印信,声音嘶哑得像是在砂纸上磨过:“你比你爹来得晚了十年。”
苏晚音心头一跳,蹲下身视线与他齐平:“你知道我要找什么。”
“那年也是这种天,你爹最后一趟出船,去的是沉船湾。”陈七指了指河心一处水流湍急的漩涡,“他说,那是只进不出的死地。若他回不来,等女儿听到水底有鼓声的时候,就该来了。”
水底鼓声。
苏晚音指尖掐进了掌心,昨夜人皮鼓响,竟是父亲留下的信号。
“那底下压着一艘朝廷不准打捞的官船,也是你爹的棺材。”陈七站起身,把烟袋锅子在船舷上磕了磕,“今晚子时,若是起风,我就带你去。若是无风,你就当没来过。”
回到晚音社,苏晚音立刻封闭了后院。
“阿笙,吹。”
阿笙拿着一只特制的铜哨,按照苏晚音在空间记忆里复刻出的《谏帝辞》旋律吹奏。
这种铜哨频率极低,人耳几乎听不见,但放在桌案上的那半块拓印下来的石碑纹路图,却在声波的震动下,显现出了几个极淡的湿痕。
“癸亥年十月廿三,洛水酉位。”
苏晚音迅速翻开桌上的《大胤水经注》和万年历。
手指在地图上划过,最终定格在沉船湾的一处暗礁群。
“癸亥年十月廿三……”她低声念着这个日期,寒意顺着脊背往上爬,“那是苏家班被抄斩的前七天。”
“班主,夜公子的信。”小石头递过来一个小蜡丸。
捏碎蜡丸,只有极短的一句:“渡口有眼,不可强取。”
苏晚音将纸条凑近烛火烧尽,
“既然有眼睛盯着,那就把水搅浑。”她看向小石头,“去把城西那帮小叫花子都召集起来,教他们唱那首《捞宝记》,就说沉船湾底下有金元宝,谁捞着算谁的。”
接下来的三天,洛河边全是孩童唱童谣的声音,无数想发横财的闲汉驾着破船在沉船湾附近瞎转悠,把那片水域搅得像锅沸粥。
到了第三日夜里,一场暴雨如期而至。
天地间白茫茫一片,雷声掩盖了一切动静。
一艘不起眼的小乌篷船,借着风雨的掩护,像一片枯叶般滑入了沉船湾最凶险的暗流区。
苏晚音换了一身紧致的水靠,腰间系着长绳,手里紧紧攥着阿笙调校过的次声笛。
“丫头,这水底下除了鱼,还有吃人的鬼。”陈七死死把着舵,在风浪中稳住船身,“一刻钟,不管是死是活,我都拉绳子。”
苏晚音点了点头,深吸一口气,翻身跃入冰冷的江水中。
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。
水下漆黑一片,只有偶尔划过的闪电带来一丝惨白的光亮。
她闭上眼,完全依靠次声笛在水下的回响来辨别方向。
并不是空旷的回声,前方三丈处,声波撞击到了大块的金属,反馈回一种沉闷的震动。
就是那里。
她奋力潜游过去,在一堆被淤泥覆盖的腐烂木板下,摸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硬物。
那是只铁匣子,表面锈迹斑斑,但入手沉重异常。
她凑近了些,在微弱的光线中,依稀辨认出匣面上凸起的四个篆字——“伶官策·壹”。
拿到了!
就在她将铁匣塞进怀里的瞬间,头顶的水面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破浪声,紧接着是几道雪亮的光柱直刺水底。
被发现了。
苏晚音猛拉长绳。
水面上,陈七看着从雨幕中极速逼近的三艘快艇,那船头上站着戴斗笠的人,手里长长的钩镰枪寒光闪闪。
“来得倒是快!”陈七啐了一口唾沫,浑浊的老眼里透出一股决绝的狠劲。
他猛地抽出腰刀,一刀斩断了系着苏晚音的长绳,随即调转船头,冲着那几艘快艇狠狠撞了过去。
“丫头!顺着暗流走!别回头!”
轰——
两船相撞的巨响被雷声吞没。
苏晚音刚浮出水面,就看见陈七的乌篷船化作了一团火球,死死卡住了对方的航道。
她死死咬着嘴唇,尝到了血腥味,借着那火光的掩护,抱着铁匣一头扎进了湍急的暗流,顺水而去。
半个时辰后,晚音社最隐秘的千面阁地下室。
苏晚音浑身湿透,发梢还在滴水,脸色苍白如纸。
她屏退了所有人,只留一盏孤灯。
那只在那场大火和江水中沉睡了二十年的铁匣,静静地躺在桌上。
匣子没有锁孔,只有顶部嵌着一个早已锈死的九宫格机关,每一个格子里都填着一枚微小的青铜乐钟。
这不是普通的机关,这是苏家班祖传的“九宫音律锁”,错一个音,匣内的火油就会瞬间自毁。
苏晚音擦干手上的水渍,深吸一口气,指尖稳稳地搭在了第一枚铜钟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