客厅内,温暖而安静,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和红拂女低低的、几近于无声的啜泣。
良久,红拂女终于慢慢平复了情绪,但依旧紧紧抱着怀里软糯的小身子,仿佛那是她失而复得的、最珍贵的宝物。她抬起头,眼眶依旧泛红,看向李长修的目光,少了几分方才的凌厉杀气,却多了几分审视、疲惫,以及一丝深藏的、难以言喻的复杂。
李长修静静地站在原地,没有催促,也没有试图靠近,只是默默地等待着。他知道,此刻任何多余的话,都可能重新点燃对方的怒火。他必须等待,等待对方主动开口,等待一个可以真正沟通的机会。
“姨姨……” 怀里的安安扭了扭小身子,似乎被抱得有些紧,但并没有挣扎,只是伸出小手,摸了摸红拂女还带着泪痕的脸颊,奶声奶气地重复道:“姨姨乖,不哭……”
孩子的纯真,像一汪最清澈的泉水,无声地涤荡着大人心中的尘埃与火焰。红拂女深吸一口气,闭上眼睛,片刻后,再次睁开时,眼中已恢复了几分冷静,只是看向李长修时,那份冷意依旧没有完全散去。
李长修捕捉到了她眼神的变化,心中微微一动,轻轻向前走了一步,柔声对安安道:“安安,你看,这位是娘的娘亲,是你的外祖母。来,安安乖,给外祖母行个礼,好不好?”
“外……祖母?” 安安歪着小脑袋,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满是困惑,显然对这个复杂的称呼不太理解。但“娘的娘亲”这几个字,她似乎听懂了。她看看李长修,又看看红拂女,似乎在努力思考其中的关系。
“对,是娘的娘亲,是安安最亲最亲的人。” 李长修耐心地引导着,他知道女儿聪慧,能明白。
安安看看红拂女,又低头想了想,忽然像是想明白了什么,小脸上绽放出甜甜的笑容,从红拂女怀中滑下来,站好,然后学着记忆中爹爹教导的礼节,努力地、笨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小衣襟,然后双手合拢,放在身侧,认真地、奶声奶气地说:“安安……给外……祖母……请安……” 说着,还像模像样地屈了屈膝盖,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福礼。
那小小的、认真的模样,那软糯的、带着点口齿不清的声音,瞬间击中了红拂女心中最柔软的地方!所有的坚强、所有的冰冷、所有的戒备,在这一刻,彻底土崩瓦解!她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,但这一次,不再是悲伤和愤怒,而是滚烫的、充满酸楚与喜悦的泪水。
“好……好孩子……好安安……” 红拂女的声音哽咽着,连忙弯下腰,将安安重新搂进怀里,这一次,是轻柔的、充满疼爱的拥抱。她小心翼翼地取下脖子上贴身佩戴多年、从不离身的一块羊脂白玉平安牌,玉质温润,雕刻着简单的祥云纹路,用一根细细的红绳系着。这是女儿李语嫣幼时,她亲手为她戴上的,后来女儿失踪,她便一直戴着,睹物思人。
此刻,她颤抖着手,将这块带着体温的玉牌,轻轻地、郑重地挂在了安安的脖子上,玉牌垂在安安小小的胸前,映着孩子白皙的皮肤,更显温润。
“这是……你娘小时候戴过的……” 红拂女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,带着无尽的思念,“现在,外祖母给你戴上,保佑我们安安,平平安安,无病无灾……”
安安似乎很喜欢这块温润的玉牌,低头用小手摸了摸,感受到上面残留的体温,抬起头,冲着红拂女甜甜地、毫无保留地笑了,然后凑过去,在她脸上“吧唧”亲了一口,留下一个湿漉漉的、带着奶香的印记。
这个吻,如同带着魔力,瞬间驱散了红拂女心中最后一丝阴霾,她的脸上,终于露出了自女儿失踪后,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、发自内心的、带着慈爱与温柔的笑容。她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掉脸上的口水,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最珍贵的瓷器,眼中满是慈爱,怎么也看不够。
李长修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,心中那块高悬的石头,终于缓缓落地。他能感觉到,这位看似刚烈、实则饱受思女之苦的母亲,对安安的疼爱是发自肺腑、毫无保留的。只要她真心疼爱安安,那一切,就都有了转圜的余地。至于他自己……无论将要面对什么,他都认了。
安安玩了一会儿玉牌,似乎有些困了,小脑袋一点一点,靠在红拂女怀里,眼皮开始打架。
李长修见状,柔声道:“前辈,安安困了,不如让芸娘先带她去歇息吧?我们……也该好好谈谈了。”
红拂女恋恋不舍地看了怀中的小外孙女一眼,点了点头,对一直守在门口、紧张不安的欧阳芸招了招手。欧阳芸连忙上前,红拂女小心地将已经迷迷糊糊的安安交到她怀里,低声嘱咐道:“小心些,让她睡好。”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。
欧阳芸抱着安安,对着红拂女恭敬地行了一礼,又担忧地看了一眼李长修,这才退了出去。
客厅里,只剩下了李长修和红拂女两人。气氛,再次变得凝重而微妙。
红拂女脸上的慈爱笑容缓缓收敛,她走到沙发前坐下,腰背依旧挺直,目光重新变得锐利,看向李长修,声音恢复了冷静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:“现在,可以说了。我女儿,李语嫣,三年前在终南山失踪。你,是在何处、何时、如何遇见她的?之后,又发生了何事?她……现在究竟在哪里?”
她盯着李长修的眼睛,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。
李长修知道,关键时刻到了。他深吸一口气,在红拂女对面的椅子上坐下,没有逃避她的目光,眼神坦然而沉静,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,带着追忆的沧桑:
“那是……三年前的秋天。晚辈……那时还是个流民,在终南山深处,寻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谷落脚,搭了间草屋,勉强维生。”
“我记得很清楚,那天夜里,下着瓢泼大雨,电闪雷鸣。晚辈听见山谷外有响动,以为是野兽,便提了根木棍出去查看。结果……就在山谷入口那座废弃的、供奉山神的破庙里,发现了她。”
李长修的声音顿了顿,仿佛回到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。
“她倒在山神庙的角落里,浑身湿透,发着高烧,昏迷不醒。身上有多处擦伤和淤青,衣衫也破了,像是从高处摔下,又像是……与人搏斗过。身边,只有一把断剑,还有……” 他看了一眼红拂女,“一块……刻着‘李’字和……云纹的玉佩。和您刚才给安安的那块,很像。”
红拂女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,指节发白,呼吸骤然急促了几分。断剑!李字云纹玉佩!这都对得上!那剑是她亲自为女儿挑选的防身之物!那玉佩更是女儿贴身之物!她强忍着没有出声,只是死死盯着李长修。
“我见她伤势严重,荒山野岭,又下着大雨,若是不救,必死无疑。便将……将她背回了草屋。” 李长修继续道,声音很平静,“晚辈略通些草药,便采了些退烧止血的,又烧了热水,替她擦拭伤口,喂了些温水。她烧了三天三夜,我一直守着。第四天早上,她才醒过来。”
“她醒来后……很惊慌,也很……警惕。我问她是谁,从哪里来,她……她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。不记得自己的名字,不记得家在哪里,不记得为何会出现在那里。只说自己好像……叫‘语嫣’?还是别的什么,她说的很含糊。但除此之外,一片空白。看到那把断剑和玉佩,她也只是茫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