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冷的寒风被厚重的木门隔在身后,别墅内温暖如春。然而,客厅中的空气,却比屋外更加凝重,几乎要冻结。
李长修抱着依旧有些抽噎的安安,将女儿放在铺了软垫的椅子上,示意她别怕。然后,他转身,对沉默地站在门口、如同标枪般挺直的红拂女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,指向客厅中央那张样式古怪但看着就舒适的沙发:“前辈,请坐。”
红拂女面无表情,目光如电,再次扫过这间奇特的屋子。巨大的窗户,光洁平整的墙壁,脚下温润的木地板,还有那些造型简洁却舒适的桌椅……这一切,都透着一股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、干净利落的气息。这让她心中的疑团更大:这个李长修,究竟是何方神圣?年纪轻轻,带着个孩子,如何能在这荒僻之地,置下如此一份……奇特的基业?
她没有立即坐下,而是缓缓踱步,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客厅的每一个角落,仿佛在寻找着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。最终,她的目光落回李长修身上,那审视的、冰冷的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痛楚的眼神,让李长修心头沉重。
“坐就不必了。” 红拂女终于开口,声音依旧带着冰碴,“李县男,这里已无闲人,可以说了。我女儿,李语嫣,三年前在终南山失踪,究竟在哪里?你与她,是何关系?这孩子,又是怎么回事?” 她一字一句,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,刺向李长修。
李长修心中苦笑,知道该来的躲不掉。他深吸一口气,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:“前辈,此事说来话长,且容晚辈慢慢道来。您先请坐,喝杯热茶,暖暖身子。无论如何,事情已发生,总需弄清楚缘由。”
或许是他提到“慢慢道来”,或许是他语气中的那份疲惫和坦然,又或许是这温暖舒适、不似寻常人家的环境稍稍降低了她的戒备,红拂女紧绷的肩线微微松了一丝。她终于走到沙发前,缓缓坐下,脊背依旧挺直,双手放在膝上,目光如炬,紧紧锁定李长修。
李长修暗自松了口气,只要对方愿意坐下来谈,就有转圜的余地。他转身想去泡茶,却见小安安从椅子上滑下来,迈着小短腿,摇摇晃晃地走到旁边一张矮几旁。矮几上,放着一套李长修特意烧制的、小巧可爱的白瓷茶具和温在棉套里的热水壶。
安安踮起脚尖,伸出小手,费力地去够那比她小手大不了多少的小茶壶。她想给“漂亮姨姨”倒水喝,刚才“漂亮姨姨”看起来很凶,还哭了,安安觉得,喝了热水,心情就会好一点。这是爹爹教她的,不开心就喝热水。
“安安,让爹爹来。” 李长修连忙上前。
“爹爹,安安倒,安安倒……” 小家伙不依,固执地用两只小手抱住茶壶的把手,小脸憋得通红,想提起茶壶。那茶壶虽小,对两岁的孩子来说,却异常沉重。她提了一下,没提动,又试了一下,还是没动,小嘴一瘪,眼看就要急哭了,但还是不放弃,倔强地又试了一次。
红拂女的目光,从李长修身上移开,落在了那个小小的、笨拙的、却异常执着的背影上。看着她费力地想提起茶壶,小身子微微颤抖,粉嫩的小脸因为用力而涨红,那副认真又吃力的模样,瞬间击中了红拂女心底最柔软的地方。
三年了,她踏遍千山万水,想象过无数次与女儿重逢的场景,想象过女儿可能遭受的苦难,却从未想过,会是在这样一个地方,以这样的方式,面对一个与女儿幼时如此酷似的孩子,做着如此懂事又让人心疼的举动。
然而,下一秒,当看到安安因为提不动茶壶而差点摔倒,而李长修只是站在旁边,没有立刻上前帮忙,只是温声鼓励“安安,用两只手,慢慢来,你可以的”时,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,瞬间从红拂女心底窜起,瞬间烧毁了她刚刚升起的怜惜!
“你!”
红拂女猛地站起,脸色铁青,指着李长修,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:“李长修!你便是如此待我外孙女的?!她才多大?!两岁!路都走不稳!你竟让她做这等粗活?!端茶倒水?!你还是不是人?!我苦命的嫣儿,就是被你如此苛待的吗?!老娘……我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你!”
她胸脯剧烈起伏,眼中怒火熊熊,几乎要喷出火来!在她看来,让孩子做这种事,简直是虐待!是不可饶恕的罪过!
李长修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喷得一愣,随即明白过来,心中叫苦不迭。这完全是育儿理念的时代差异啊!他连忙解释:“前辈息怒!晚辈绝无苛待安安之意!这只是……只是教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,培养她的独立能力和责任感。孩子虽小,但适当引导她参与……”
“闭嘴!” 红拂女厉声打断,根本听不进去,“培养?独立?她才两岁!她需要的是疼爱!是呵护!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,含在嘴里怕化了!而不是让你这样使唤!你看看她,才多大点人,就要给你倒水?!你是不是还想让她劈柴做饭、洒扫庭除?!李长修,我告诉你,今日你若不说出这等原由,不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,我定叫你……”
“姨姨……不气……喝水水……” 一个稚嫩、软糯、还带着点哭腔的声音,怯生生地响起,打断了红拂女的怒火。
只见小安安,双手捧着一个比她小手大不了多少的白瓷小茶杯,杯子里装着半杯冒着热气的温水。她踮着脚尖,因为用力,小脸依旧红扑扑的,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红拂女,眼神里有些害怕,但更多的是努力想让她不生气的好意。水因为她的不稳,微微晃动,溅出了一点在她的小手背上,她“嘶”地轻轻吸了口气,却没松开手,依旧固执地将杯子往红拂女面前送。
“安安乖,自己慢慢倒的……爹爹说,自己的事情……自己做……安安,乖孩子……”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,像是在背书,又像是在解释。
看着那双纯净无邪的大眼睛,看着那因为烫到而微红却依旧捧着杯子的手,看着那努力想表达善意、想让她“不气”的小模样,红拂女满腹的怒火和斥责,瞬间卡在了喉咙里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一股酸涩的热流,猛地冲上鼻腔,眼眶瞬间就红了。
她仿佛看到了十多年前,那个扎着羊角辫、摇摇晃晃端着水杯走向自己的小女儿……“娘亲,喝水水,不气……”
所有的愤怒、所有的责问、所有的戾气,在这一刻,如同被针戳破的气球,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难以言喻的、混合着心酸、痛楚、怜爱和……深深愧疚的复杂情绪。
她缓缓地、几乎是颤抖着伸出手,接过了那只小小的、温热的茶杯。入手微烫,一如她此刻的心。
“谢……谢谢安安。” 红拂女的声音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。她将茶杯凑到唇边,轻轻抿了一口。水温正好,带着一丝淡淡的甘甜,暖流顺着喉咙滑下,却熨帖不了心中那翻江倒海的痛。
她放下茶杯,蹲下身,与安安平视,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柔软的发顶,动作是从未有过的轻柔:“安安……真乖。”
小安安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善意,破涕为笑,露出几颗小米牙,伸出小手,摸了摸红拂女还有些湿润的脸颊:“姨姨乖,不哭。”
红拂女再也忍不住,一把将安安小小的、软软的身子紧紧搂进怀里,将脸埋在她带着奶香的小肩膀上,肩膀微微耸动。
李长修站在一旁,看着这一幕,心中百感交集。他悄悄松了一口气,知道最危险的一关,或许暂时过去了。至少,这位看起来能一剑砍了自己的丈母娘,对安安,是发自内心的疼爱。有安安在,事情或许……还有转机。
他静静地站在那里,等待着。等待着红拂女情绪平复,等待着……那场迟来了三年的、关于另一个女子的、他必须面对的讲述。
客厅里,只剩下红拂女低低的、压抑的啜泣声,和小安安懵懂的、带着安抚意味的拍背声。窗外的寒风,似乎也柔和了许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