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五,磨豆腐。坊间有“二十五,磨豆腐”的谚语,寓意祈求来年福气安康。
林家没有石磨,王桂香便拿了家里积攒的豆票,去副食店排队买了几块热腾腾的卤水豆腐回来。中午饭桌上,便多了一盆白菜炖豆腐,汤色奶白,豆腐嫩滑,热气腾腾。
林晓兰喝着热汤,胃里暖了,脑子也转得更快。昨晚她几乎一夜未眠,反复权衡。被动等待风险太大,但主动出击,一步踏错就可能引火烧身。
街道办王主任的话反复在她脑海中回响:“狗急跳墙”。她不能等到墙塌。必须把“狗”的注意力,或者把“墙”的压力,引向别处。
一个计划的雏形逐渐清晰,需要精准的时机和一点点运气,还需要一个合适的“传声筒”。
下午,她再次出门,借口是去购买制作药皂和药膏需要的一些特殊辅料,有些需要去特定的化工品商店才能买到。林海生想陪她,她拒绝了。“爸,您在家把铺子里的货架尺寸再量量,我想着最好能定做几个。我一个人去就行,都是大路,人多的地方。”
她刻意选择了需要换乘两趟公交车、穿过半个城区的路线。感知力全开,如同一个无形的雷达。果然,在换乘第二趟车时,她“感觉”到了那抹熟悉的、冰冷的、带着审视意味的“气息”。不远不近,隔着五六个人,一个穿着深蓝色棉大衣、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。他没有看林晓兰,但林晓兰知道,他在锁定自己。
她没有试图甩掉尾巴,反而在某些路段稍稍放慢脚步,似乎在辨认方向,甚至在一个人流稀少的街角,她停下来,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(其实是她的原料清单),仔细看了看,又抬头对照了一下门牌号,脸上露出一丝“总算找到了”的表情,才走进一家门脸不大的“利民化工用品商店”。
她在店里待了大约二十分钟,买了些碳酸钠、香料等确实需要的东西,又跟店员询问了几种不那么常见的化学品(有些是方文清单子上写的备选,有些是她故意问的)。付款时,她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,低声对收银的中年店员抱怨:“同志,你们这儿东西是挺全,就是有些原料纯度要求高,你们这儿达不到啊。我们厂里……哦不,我们实验室那批关键原料,上次从南边运过来,差点就出问题,要不是检查得严,掺了别的东西进去,整批都得报废。这年关,什么乱七八糟的渠道都敢走货,真是……”
店员是个话不多的老师傅,闻言只是抬眼看了看她,含糊地“嗯”了一声,没接话。
林晓兰也不在意,付了钱,拎着东西离开。她能感觉到,那个“尾巴”在她进店后不久,也在店外不远处停下了,可能假装在看路边的告示栏。
接下来的路程,她再没做任何特别举动,直接回了家。她能感觉到那个“尾巴”跟到了锣鼓巷附近,然后消失了。
第一步,“抱怨”已经说出去了。如果那个跟踪者足够警觉,或者他背后的势力对“南边”、“渠道”、“掺东西”这类词汇敏感,应该会注意到。她故意模糊了“厂里”和“实验室”,又及时改口,留下了想象空间。
晚上,她继续进行计划的第二步。她找出一张干净的纸,用从方文清那里学来的、略显生涩但勉强能看的工程字体,写了几行字:
“老谢:风声紧,津门路暂断。那批‘特殊器械’务必妥善,勿存铺中。可考虑化整为零,分置甲、丙处,或寻‘废品老赵’处理。三日后若无新讯,按旧例销毁。阅后即焚。——南边朋友 匆”
她没有署名“沉三爷”,而是用了更模糊的“南边朋友”。内容半真半假:“风声紧”是事实;“津门路暂断”是基于陆建军提到天津也有类似车辆和清查行动的推测;“特殊器械”影射医疗物资;“甲、丙处”和“废品老赵”纯属虚构,但听起来像那么回事;“三日后”、“旧例”增加紧迫感和真实性。
写完后,她仔细地将纸条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。这纸条不是要给沉三爷,也不是要给任何具体的人。它是一个“道具”。
腊月二十六,炖年肉。家里买了肉,王桂香在灶上小火慢炖,肉香飘满整个院子。
林晓兰找了个借口,说要去给周继军送点自家做的枣糕,感谢他帮忙。她拎着一个小竹篮,里面装着几块枣糕,底下,压着那张折好的纸条。
她没有去周继军单位,而是在他家附近的一个公用电话亭停下。她知道周继军家住在这片胡同,但具体门牌不清楚。她在电话亭边“犹豫”地张望了一会儿,仿佛在等人,又像在找地址。
果然,没多久,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来了。这次不是一个人,而是两个。一个在对面胡同口,一个在斜后方的杂货店屋檐下。比昨天更近,更不加掩饰。
林晓兰心中冷笑,面上却显出几分焦急。她拿出那张纸条,展开又合上,左右看看,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,快步走到胡同口一个坐着晒太阳、昏昏欲睡的老头面前。
“大爷,跟您打听个人。”她声音清脆,确保一定距离内能听清,“您知道这附近,有个收废品的老赵吗?大概五十来岁,腿脚有点不利索的。”
老头迷糊地睁开眼,摇摇头:“收废品的?好几个呢,不知道你说哪个老赵……”
林晓兰脸上露出失望,又追问:“那……棉花胡同那边,您熟吗?有个修理铺的谢师傅?”
老头还是摇头:“不熟不熟,姑娘你找错地儿了吧?”
林晓兰叹了口气,道了谢,转身走开。走了几步,她似乎很随意地将手里那张纸条,揉成一团,扔进了路边一个半满的垃圾箱里。动作自然,像是扔掉一张无用的废纸。
然后,她拎着竹篮,径直朝周继军家所在的胡同走去,这次步伐坚定,不再张望。
她不用回头看,也能感知到,垃圾箱附近那两团“气息”停滞了一下,随即,其中一团迅速靠近了垃圾箱,短暂停留后,又快速离开。
鱼饵,已经抛出。就看对方咬不咬了。
她顺利地找到周继军家,送上了枣糕,简单寒暄几句,没有多留。周继军对她特意送来枣糕有些意外,但也很高兴。
离开周家,走在回家的路上,林晓兰感觉一直若有若无的视线似乎消失了。对方去“处理”那张纸条了?还是觉得她今天的行为“有价值”,暂时撤了?
无论如何,她的目的达到了。那张纸条,无论最后落到谁手里,都会在沉三爷那条已经紧绷的线上,再拧上一把。纸条上的信息是模糊的、警告性的,指向了“处理物资”的压力和可能的“销毁”指令。如果沉三爷的人见到,会惊慌,会加紧行动,可能因此露出更多马脚。如果是监视者(或者与沉三爷对立的一方)捡到,他们会更加确信沉三爷手里有需要紧急处理的“脏货”,可能会采取行动,要么抢在前面截获,要么施加更大压力。
混乱,是她目前最需要的。水越浑,她和家人才能更好地隐藏,也才能有机会看清更多东西。
回到家,炖肉的香气越发浓郁。林晓峰正在院子里放小鞭,啪的一声脆响,惊飞了屋檐上歇息的麻雀。林晓娟在窗下贴着最后一张窗花。大姐林晓梅在厨房帮母亲看着火。
“二姐回来啦!”晓峰看到她,跑过来,“周大哥说什么了?”
“说谢谢咱们的枣糕,祝咱们过年好。”林晓兰笑着摸摸弟弟的头。
走进堂屋,父亲林海生正在看她画的货架草图,见她回来,抬头问:“送到了?”
“送到了。”林晓兰放下篮子,走到父亲身边,“爸,铺子那边,我想着……咱们是不是稍微晚一点再正式开张?过了正月十五再说?”
林海生有些意外:“为啥?不是都收拾好了吗?”
“年关跟前,大家都忙着过年,买东西的人少。不如趁这段时间,把货备得更齐整些,我也再想想还有什么能搭配着卖的好东西。不差这几天。”林晓兰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。
林海生想了想,点点头:“也行,稳妥点好。那就过了十五。”
推迟开张,是为了降低这段时间林家暴露在外的“活动度”。铺子不开,家里人出门的理由就少了一大半。对方能观察到的“变量”也就少了。
晚饭是香喷喷的红烧肉,肥而不腻,入口即化。一家人吃得满嘴流油,欢声笑语。
林晓兰嚼着米饭,感受着家庭的温暖。窗外,夜色渐浓,不知名处,或许正因她那张小小的纸条,而暗流汹涌。
她落下了一颗棋,搅动了一池水。现在,需要耐心等待,看水中会浮现出什么。年关的网,或许会因为这一颗棋子,而出现意想不到的缝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