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四,扫房日。按照老例儿,这天要大扫除,掸去一年的尘秽,迎接新年。
林家大清早就忙开了。林海生踩着凳子,用长竿绑了笤帚,仔细清扫屋顶和墙角的蛛网灰尘。王桂香和林晓梅将屋里的被褥、棉衣全都搬到院子里晾晒,用藤拍子啪啪地拍打,阳光下顿时扬起无数细微的尘雾。林晓娟负责擦拭家具,林晓峰则被派去清扫院子,连角落里的枯叶和碎砖都不放过。
林晓兰没有参与具体的清扫,她今天的“战场”在厨房和心里。厨房里,一大盆发好的面正鼓着气泡,散发出酸酸甜甜的酵母香气。她要负责蒸过年用的馒头、枣糕和豆包——这是个体力活,更是技术活,面要揉得透,火候要掌握好,蒸出来的馒头才能又白又暄,不开裂。
揉面时,那巨大的面团在她手下服服帖帖,她并未刻意用全力,但那份远超常人的耐力,让她连续揉上半小时依旧气息平稳。蒸汽弥漫的厨房里,她一边听着院子里家人的说笑声,拍打被褥的闷响,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,一边在脑海里继续梳理那条“压力”链。
周继军带来的“清查”消息是明确的。如果这条线真的动了,沉三爷那边不可能毫无反应。老谢修理铺会怎样?转移物资?暂停活动?还是……
“兰子,面揉得差不多了吧?该做形了。”王桂香拍打着身上的灰走进来,看到女儿额角细密的汗珠,心疼地递过毛巾,“累了就歇会儿,剩下的妈来。”
“不累,妈。”林晓兰接过毛巾擦了擦,“这就做形。枣洗好了吗?”
“洗好了,泡着呢,就在那儿。”王桂香指指灶台上的碗,又压低声音,“早上我出去倒垃圾,看见胡同口那边,好像有个生脸,蹲在那儿抽烟,朝咱家这边瞅了好几眼。等我倒完垃圾回来,人就不见了。”
林晓兰手中捏面的动作微微一顿。“长什么样?”
“裹着个大棉袄,戴着帽子,低着头,没太看清脸,就觉得……不像咱这片的闲汉,蹲那儿的样子有点……有点板正。”王桂香描述着,脸上带着不安。
扳正?林晓兰想起昨天那辆吉普车旁站姿“静止”的男人。是同一类人。他们的监视,已经不加掩饰到让母亲都察觉了吗?还是说,这是一种新的施压方式?
“可能是路过歇脚的,妈,别多想。咱们该干啥干啥。”林晓兰安慰道,手上麻利地将面团分成剂子,揉圆,按扁,包上泡软的红枣,再细心地捏出花瓣形状。一个个枣花馍在她手中诞生,整齐地码放在铺了湿笼布的蒸屉上。
王桂香看着女儿沉稳的样子,心里的不安也稍稍平息,转身去忙别的了。
第一锅馒头和枣糕上灶,大火猛催。白色的蒸汽汹涌而出,带着粮食最质朴的香气,瞬间充满了厨房,又从门窗缝隙溢出,融入院子上空的冬日晴空里。
林晓兰站在灶边,看着跳跃的火苗,心思却飞得更远。对方从隐蔽监视到半公开露面,是沉不住气了?还是想观察林家的反应,或者……在传达某种信号?
她需要更多信息。关于清查的力度,关于沉三爷近况,关于那辆吉普车和它背后的人。
中午饭简单,就是新蒸的馒头,配着咸菜和昨天剩的炖菜。一家人围坐,林海生咬了口暄腾腾的馒头,满足地叹了口气:“还是家里的馍香。”
“爸,下午我去趟街道办,”林晓兰状似随意地说,“铺子那边有些手续得问问王主任,顺便把咱家的副食本拿去,看看过年供应的鱼和蛋啥时候能买。”
“行,你去吧。”林海生点头,看了她一眼,“路上当心。”
“哎。”
饭后,林晓兰揣上相关证件和本子,出了门。她没有直接去街道办,而是先绕了点路,往西城棉花胡同的方向走了一段。当然,她不会直接靠近乙七号的老谢修理铺,只是在相隔两条街的一个热闹的杂货店门口停下,假装挑选着年画和红纸。
她的感知力如同无形的触角,悄然向四周蔓延。这个距离,她无法直接感知到修理铺内的具体情况,但她能捕捉到这片区域流动的“气息”。一种隐隐的、混杂着焦虑、警惕和压抑的气氛,比之前更为明显。路上行人的脚步似乎都匆忙了些,几个聚在墙角晒太阳的老头,闲聊的声音也低了下去,眼神时不时瞟向某个方向。
她买了两张“年年有余”的胖娃娃年画,又挑了一刀红纸,付了钱。正要离开,杂货店老板,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妈,一边给她找零,一边压低声音念叨:“姑娘,买完快回家吧,这两天这边……不太平。”
林晓兰心头一动,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:“大娘,咋不太平了?这不快过年了么?”
大妈左右看了看,声音更低了:“听说……听说上头查得紧,有些‘老鼠洞’要遭殃。昨儿晚上,好像还有人听见动静……唉,不说了不说了,你快回吧。”她摆摆手,不再多言,但脸上的神情分明写着“知道内情”和“避之不及”。
“老鼠洞”?林晓兰立刻联想到那些可能藏匿违规物资的地方。看来,清查的风声已经刮到了民间,甚至引起了小范围的骚动和观望。沉三爷的“洞”,是不是其中之一?
她道了谢,拎着年画红纸离开。走到主路上,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,往街道办去。
街道办主任王爱华是个四十多岁、做事干练的女性,见到林晓兰,态度很和气。林晓兰先问了铺面经营手续的几个细节,又咨询了年货供应的事,王爱华都一一解答。
公事说完,林晓兰并没有立刻告辞,而是露出些许欲言又止的表情。
“小林同志,还有事?”王爱华主动问。
“王主任,是有点事……我不知道该不该说,也可能是我多心了。”林晓兰斟酌着词语,“昨天,还有今天早上,我家胡同口附近,好像总有生面孔转悠,也不干啥,就是蹲着或者站着,朝院里看。我妈有点害怕。周继军同志说最近街道加强巡逻,我们心里是安定了些,就是……不知道这是不是跟最近区里说的那个‘清查’有关?那些人,不会是……坏人吧?”她扮演着一个因家人安全而担忧的普通姑娘,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紧张和依赖。
王爱华闻言,脸色严肃了些,她走到窗边,朝外看了看,才转回身,声音压低:“小林同志,你的警惕性是对的。最近确实有些不太平。区里联合好几个部门,在重点清查一些物资非法流通的窝点,特别是涉及公家单位流失的东西。你反映的这个情况,很重要。那些生面孔,很可能就是盯着某些‘点’的,或者……是‘点’里派出来望风的。”她顿了顿,“你们家最近,有没有接触到什么特别的人,或者……听到什么特别的消息?”
林晓兰心中暗凛,王主任这话问得颇有深意。她摇摇头:“没有啊,王主任。我们家就是普通老百姓,爸妈以前是工人,现在我做点小生意,弟弟妹妹上学。就是最近家里收拾铺子,可能来往的人多了些,但也都是街坊和施工的师傅。”
王爱华审视地看着她,几秒后才点点头:“没有就好。记住,这段时间,关好门户,家里人有事出门尽量一起,晚上早点回家。如果发现什么可疑的人或者事,别自己上前,马上来街道办或者找巡逻的同志报告。那些搞非法勾当的,狗急跳墙,什么都干得出来。”
“我记住了,谢谢王主任。”林晓兰乖巧地应下,又道,“那……我家那边,巡逻的同志会多留意吧?”
“放心,我会特别叮嘱负责你们那片的老李。”王爱华给了肯定答复。
离开街道办,林晓兰的心情并没有放松。王爱华的话证实了清查行动正在收紧,而且力度不小。那些“生面孔”被直接定性为可能与“窝点”有关,这说明官方已经掌握了相当线索,甚至可能已经锁定了某些目标。沉三爷的修理铺,恐怕真的在网里了。
而王爱华最后那句“狗急跳墙”的警告,更是让她心头蒙上一层阴影。如果沉三爷及其背后的人感觉无路可退,会对可能“知情”或构成“威胁”的林家做什么?
她回到家时,第二锅豆包刚刚出锅,满院甜香。林晓娟正拿着红纸剪窗花,林晓峰在帮忙贴。父亲在修整一把有点松动的铁锹,母亲和大姐在厨房里准备晚饭。
一切看起来安宁美好,年味十足。
林晓兰将年画交给母亲,帮着妹妹贴窗花。红艳艳的窗花贴上擦拭干净的玻璃,映着夕阳的余晖,格外喜庆。
但她的目光,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院墙之外。
压力正在积聚,网正在收紧。而她和她的家人,似乎正站在风暴眼的边缘。她必须更快地想出办法,不能等着那堵墙被“狗急跳墙”的力量撞破。或许,该冒一点险,主动给那条急于逃窜的“狗”,指出一条它以为安全,却恰恰通往罗网的“路”。
夜色,再次降临。蒸馍的甜香还在空气中浮动,与越来越浓的年味交织。而看不见的暗流,已在城墙下涌动,寻找着每一个可能的裂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