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七,鹅毛大雪悄然而至。从后半夜开始,大片大片的雪花便密密匝匝地落下来,到了清晨,整个京城已覆上了一层松软厚实的白毯。胡同里静悄悄的,平日里的喧嚣被雪吸收了大半,只偶尔传来几下扫雪的沙沙声和孩童惊喜的嬉闹。
林晓兰起床时,雪还在下,只是小了些。她推开房门,清冽的空气混合着雪的洁净气息扑面而来。院子里,父亲林海生已经拿着大扫帚在清扫出一条通往院门的小路,呼出的白气在晨光中清晰可见。
“爸,我来吧。”林晓兰拿起另一把扫帚。
“不用,快扫完了。雪厚,你别湿了鞋。”林海生动作麻利,“瑞雪兆丰年,好兆头。”
话虽如此,林晓兰看着洁白无瑕的雪面,心头却掠过一丝隐忧。雪能掩盖很多东西,也能暴露很多东西。比如,昨晚是否有人曾踏雪而来,在这附近徘徊?
早饭是热腾腾的玉米粥和昨晚剩的馒头片,煎得金黄。一家人围着炉子吃饭,听着窗外簌簌的落雪声,格外温暖。
“一会儿雪停了,咱们把院子里的雪堆到墙角,化雪慢,还能留着玩。”晓峰兴奋地计划着。
“玩可以,不许往别人家院里扔雪球,也不许到胡同中间堆雪人挡路。”王桂香叮嘱。
“知道啦!”
饭后,雪渐渐停了,天色放亮。一家人齐动手,很快将院子和门前的雪清扫干净。林晓兰帮着母亲把扫到一起的雪用铁锹铲到墙根,堆成一个小雪堆。她的目光,却似不经意地扫过院墙外的地面。
雪是新落的,洁白平整。林家门前这条胡同,并非主干道,昨夜大雪,行人稀少,雪地上只有寥寥几串脚印,大多是清晨起来扫雪的邻居留下的,清晰而杂沓,通向各家院门。
然而,在林家院墙西侧,靠近邻居家山墙的阴影处,雪地上却有两行相对清晰、间隔规律的脚印。脚印从胡同口延伸过来,到林家院墙外约两三米处,变得有些凌乱、重叠,似乎在那里停留、踱步了一段时间,然后脚印折返,消失在胡同口方向。
脚印的尺码不小,步幅均匀,鞋底花纹……不是常见的解放胶鞋或棉鞋的简单纹路,而是一种更规整、更深一些的 pattern。这种鞋,一般老百姓穿得少。
林晓兰的心沉了沉。昨夜,果然有人来过。而且停留了不短的时间。是在观察?在监听?还是……
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,继续铲雪。感知力悄然蔓延过去,捕捉那脚印残留的极淡“气息”。冰冷,带着夜雪的寒意,还有一丝……烟味?不是普通的卷烟,气味更烈一些。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、类似于金属和机油混合的、属于长时间待在特定环境(比如车内)后沾染的微末气息。
是那辆吉普车里的人。他们晚上也不休息?雪夜蹲守,所图必然不小。
她铲完雪,借口回屋添件衣服,迅速走到自己房间的窗边。从这个角度,斜着能看到院墙外那一小块区域。脚印的位置,恰好能同时观察到林家院门和几扇主要窗户。
监视升级了。从白天的跟踪、半公开露面,到雪夜的抵近观察。压力在增大,对方的耐心似乎在减少。是因为她昨天“扔”出去的纸条吗?纸条的内容刺激了他们?还是清查的风声更紧,逼得他们不得不冒雪也要确认“目标”的状况?
无论如何,这都不是好兆头。
上午,林晓兰强迫自己像往常一样,和母亲、大姐一起准备过年的炸货——炸丸子、炸豆腐、炸排叉。油锅滋滋作响,香气四溢,暂时驱散了心头的阴霾。她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活计上,将肉馅挤成圆溜溜的丸子下锅,看着它们在热油中翻滚、定型、变得金黄。
林晓峰带着妹妹在院子里堆雪人,笑声清脆。林海生则在堂屋里,就着炉火,用砂纸打磨着新做的货架毛坯,准备刷漆。
看似一切如常,但林晓兰能感觉到,家里那份过年的喜悦底下,多了一层不易察觉的紧绷。母亲和大姐说笑时,会偶尔停顿,侧耳听听院外的动静。父亲打磨木头的节奏,也比平时更用力、更规律一些。
中午,刚吃过饭,院门外传来了敲门声,不轻不重,很有节奏。
一家人的动作都顿了一下。林海生站起身:“我去看看。”
林晓兰放下手里的抹布,跟了过去。
门开了,门外站着两个人。前面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,穿着灰色的中山装,外面套着件半旧的军大衣,面容普通,但眼神很亮。他身后半步,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,穿着蓝色的棉工装,手里拿着个笔记本,像是记录员。
“请问,是林海生同志家吗?”中山装男人开口,声音平稳。
“是我,您是……”林海生有些疑惑。
“我们是区物资清查联合工作组的,我姓郑,郑国栋。”男人掏出工作证示意了一下,“有些情况,想向您了解一下,方便进去说吗?”
物资清查工作组!林晓兰心中一震,这么快就找上门了?是因为纸条?还是常规排查?
林海生显然也有些意外,但很快让开身:“请进,请进。”
将两人让进堂屋,王桂香连忙倒了热水。郑国栋和他的同事在八仙桌旁坐下,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屋内的陈设和这一家人。
“林海生同志,王桂香同志,还有……”郑国栋看向林晓兰。
“这是我二女儿,林晓兰。”林海生介绍。
郑国栋点点头,开门见山:“是这样的,我们工作组正在对全区涉及计划外物资流通、特别是可能涉及公家单位物资流失的情况进行摸底排查。根据一些线索,我们了解到,最近可能有不明来源的‘废旧物资’或‘积压品’,通过一些非正规渠道,流入民间进行交易或处理。我们想问问,你们家,或者你们接触到的街坊邻居、亲戚朋友里,有没有人最近接触到这类东西?比如,价格异常便宜的工业零件、医疗器械、化工原料、劳保用品等等?或者,有没有陌生人向你们兜售过这类物品?”
问题很直接,覆盖面也广。林晓兰飞快地思考着。这是在摸排沉三爷那条线的下游?还是……在试探林家是否与这条线有牵连?
林海生和王桂香都摇头。林海生道:“郑同志,我们家就是普通工人家庭,现在我做点木匠活,孩子们做些小生意,都是正经来路。您说的那些东西,我们没接触过,也没人向我们卖过。”
“小生意?具体是做什么呢?”郑国栋看向林晓兰,目光平静,却带着审视。
林晓兰坦然回答:“我在家自己做些药皂和简单的药膏,卖给街坊邻居和熟客。原料都是从正规的药材公司和化工商店买的,有票据。最近正在锣鼓巷那边收拾一个小铺面,打算过了年开个杂货店,也卖这些自己做的日用品。”
“药皂和药膏?”郑国栋似乎有了点兴趣,“能看看吗?还有进货的票据。”
林晓兰回屋,拿来了几块成品药皂、一小罐润肤膏,以及最近几次购买原料的发票存根。郑国栋仔细看了看药皂,闻了闻气味,又翻看了那些票据。他的同事在一旁记录。
“都是常见原料,用量也不大。”郑国栋将东西还给她,语气缓和了些,“小林同志手很巧。不过,如果以后扩大生产,需要更多原料,一定要通过正规渠道,保留好票据。现在有些不法分子,会用劣质、过期甚至来路不明的原料,以次充好,危害很大。”
“我明白,谢谢郑同志提醒。”林晓兰点头。
郑国栋又问了些家常,家里几口人,都在做什么,有没有外地亲戚等等。林海生和王桂香都一一回答了,没什么异常。
问话大约持续了二十分钟。最后,郑国栋站起身:“感谢你们的配合。如果以后想起什么,或者发现什么可疑情况,可以随时向街道办反映,或者直接找我们工作组。年关了,大家都注意安全。”
送走两位工作组同志,关上院门,一家人回到堂屋,面面相觑,气氛有些凝重。
“他们……是怀疑咱家?”王桂香声音发紧。
“应该不是。”林海生沉吟道,“更像是挨家挨户了解情况,摸线索。问的问题很泛。”
林晓兰也倾向于父亲的判断。工作组的态度还算客气,查看票据也是程序之一。但在这个节骨眼上门,绝非偶然。要么是纸条起了作用,引起了工作组对这片区域的注意;要么是沉三爷那条线已经被盯上,工作组在排查所有可能关联的点和人。林家或许是因为最近的“生意”和“铺面”,被列入了初步筛查的名单。
无论是哪种,都说明一件事:网,收得更紧了。工作组已经入场,在明;沉三爷和监视者在暗。林家夹在中间。
雪后的下午,阳光惨白,照在未化的积雪上,反射出刺眼的光。院墙外那两行脚印,已经被后来扫雪和行走的邻居们彻底踩乱,消失了。
但林晓兰知道,有些东西,一旦留下痕迹,就不会轻易消失。工作组来过了,监视者昨夜抵近观察过了。林家这个小院,已经不再仅仅是风暴眼的边缘。
她走到窗边,看着窗外干净的雪地和明媚却无温度的阳光。
棋子已落,各方都已入场。接下来,就看这场年关前的雪,最终会掩盖什么,又会暴露出什么。而她和她的家人,必须在这逐渐收紧的网中,找到那条属于自己的、安全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