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奶奶的信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,涟漪扩散了整整两日。林家人说话做事都多了份不动声色的谨慎,铺子里的奖状和相框也按照林晓兰的提议摆了出来,暗红色的奖状和黑白合影在日光下泛着庄重的光泽,无声地宣告着这家铺子的“根脚”。
然而该来的终究躲不掉。
第三天下午,天色有些阴沉,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屋檐。铺子里亮着灯,林晓梅正在给一位熟客修改大衣腰身,手指捏着划粉,在呢料上留下纤细的白色线条。铜铃响起时,她心里那根弦立刻绷紧了,抬眼望去——
果然是他。
赵卫国这次不是一个人来的。他身边跟着一个五十来岁、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、面容黝黑朴实的男人,看着像是个老实的庄稼汉。赵卫国自己则换了一身稍微新些的藏蓝色工装,头发依旧梳得油亮,脸上堆着比上次更热络、更“坦荡”的笑容。
“晓梅同志!忙着呢?”他声音洪亮地打着招呼,仿佛已是多年的老熟人,边说着边领着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走了进来。“来来,李叔,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林晓梅,咱们老乡,手艺是这个!”他翘起大拇指。
那位被称作“李叔”的男人有些局促地搓着手,冲林晓梅憨厚地笑了笑,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。
林晓梅放下话粉,站起身,脸上没什么表情,心里却警铃大作。赵卫国这次换了策略,不再单独施压,而是带了“见证人”,试图把私下的纠缠,粉饰成“老乡之间正常的走动和求助”。
“赵同志。”她声音平淡,目光扫过那个李叔,微微点头,“这位是?”
“哦,这是咱们邻村李家洼的李有福大叔,也在北京做工,搞建筑的。”赵卫国抢着介绍,语气熟稔,“李叔人实在,就是最近遇到点难处,他儿子在老家要定亲,急需要笔钱,找活钱又不好结。我这一听,立马就想起你了!晓梅你心善,铺子也红火,手指缝里漏点活计,不就帮了李叔大忙了嘛!都是老乡,互相帮衬,应该的!”
他说得冠冕堂皇,把勒索说成了“帮忙”,把算计包装成了“乡谊”。李有福在一旁憨憨地点头,眼巴巴地看着林晓梅,那目光里的急切和期盼不似作假。赵卫国这一手可谓阴毒,若林晓梅断然拒绝,不仅显得不近人情,冷血无情,还会在“老乡”圈子里落下坏名声;若她稍微松口,就等于默认了赵卫国可以替她“揽活”“介绍人”,以后更会得寸进尺。
铺子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。灯光照在林晓梅没什么血色的脸上,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微微出汗。她看着赵卫国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得意,看着李有福那张被生活压出深深沟壑的脸,胃里像塞了一团湿冷的棉花,憋闷又恶心。
“赵同志,”她开口,声音因为极力控制而略显紧绷,“我们铺子接活,有铺子的规矩。目前手里的订单已经排到年后了,师傅和学徒都忙不过来,实在接不了新的急件。这是对客人负责,也是对李叔负责,总不能接了活赶不出来,或者粗制滥造,那不是帮忙,是坑人。”
她的话有理有据,先抬出“规矩”和“工期”,堵住了对方以“简单小活”搪塞的可能。
赵卫国脸上的笑容僵了僵,没想到林晓梅拒绝得这么干脆,还抬出了“规矩”。他干笑两声:“晓梅,规矩是死的,人是活的嘛。李叔这情况特殊,你就不能通融通融?先紧着他的做,工钱好说,李叔肯定记你的好!”他边说,边用眼神示意李有福。
李有福果然上前一步,嘴唇哆嗦着,操着浓重的乡音:“林……林师傅,您行行好,俺实在是没法子了……娃那边等着钱下聘,俺这……”
林晓梅看着老人眼中真实的焦急和几乎要溢出来的哀求,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。她知道底层人讨生活的不易,若非走投无路,这样一个老实汉子绝不会跟着赵卫国来开这个口。这让她对赵卫国的厌恶更深了一层——他精准地利用了他人的苦难,作为自己谋取好处的工具和筹码。
“李大叔,”林晓梅的语气缓和了些,但立场依旧坚定,“您的情况我听着也着急。但铺子有铺子的难处,我应承不了您,就是不能应承。不过……”她顿了顿,目光清明地看着李有福,完全无视了旁边脸色开始难看的赵卫国,“我倒是知道,前门大街那边新开的‘为民建筑工程队’正在招零工,日结工资,只要肯出力,钱现结。领队姓王,也是咱们省过来的,为人仗义。您要是信得过,可以去那里问问,就说是‘梅兰裁缝铺’林师傅介绍您去问问情况的。我这边确实没法给您派裁缝活,但指个别的路子,也算老乡一点心意。”
她这番话,既坚决拒绝了赵卫国夹带的私货,又实实在在地给走投无路的李有福指了条可能的路,还点明了“梅兰裁缝铺”和林师傅的名号,暗示自己在此地并非毫无根基。分寸拿捏得极准,软中带硬,仁至义尽。
李有福浑浊的眼睛里顿时燃起一点希望的火苗,连连点头:“哎!哎!谢谢林师傅!谢谢您指点!俺这就去问问!”他感激地看了林晓梅一眼,又有些歉意地看了看脸色铁青的赵卫国,搓着手,似乎想走,又有点不敢。
赵卫国彻底笑不出来了。他盯着林晓梅,眼神阴沉得像能滴出水。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温顺的女人,居然这么难缠,不仅没被他架在“乡谊”的火上烤,反而轻飘飘化解,还反手将了他一军,显得他赵卫国像是只知道利用乡情逼人就范的小人。
“晓梅,你这就没意思了。”他压低了声音,往前凑了半步,试图施加压力,“李叔大老远跑来,你就这么打发?咱们老乡之间……”
“赵卫国。”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从通往内院的门口传来。
林晓兰不知何时站在那里,手里拿着一本书,像是刚看完书出来休息。她脸上没什么表情,目光平静地落在赵卫国脸上,那眼神通透得仿佛能看穿他所有龌龊心思。
“我姐说的很清楚了。铺子有规矩,接不了就是接不了。指条明路给真正需要的人,才是实在的帮忙。”林晓兰走过来,站在姐姐身侧,形成一种无声的支撑。“李大叔,前门大街不远,从这儿出去往东,过两个路口再往南就能看到牌子。您现在去,兴许还能赶上他们晚班派活。”
她的话干脆利落,直接终结了话题,并且把重心拉回到真正需要帮助的李有福身上。
李有福再憨厚,也感觉到气氛不对,连忙哈腰:“哎,好,好!谢谢两位林师傅!俺这就去,这就去!”他几乎是逃了似的,转身快步走出了铺子。
铜铃哐啷一响,又关上。
铺子里只剩下林家人和脸色难看到极点的赵卫国。
赵卫国看着并肩站立的林家姐妹,一个神色冷然坚定,一个目光平静锐利,竟让他一时有种无从下口的憋闷感。他狠狠瞪了林晓梅一眼,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:“好,好,林晓梅,你本事大,六亲不认。咱们走着瞧!”
说完,他猛地一甩手,转身大步离去,门被他摔得发出一声巨响,震得门框上的铜铃狂乱地摇晃起来,叮叮当当响个不停。
铺子里重归寂静,只有铜铃余音嗡嗡。
林晓梅一直挺直的脊背微微塌了下来,伸手扶住了长台边缘,指尖冰凉。刚才那番应对,几乎耗尽了她的心力。
林晓兰轻轻拍了拍姐姐的后背,递给她一杯温水。“姐,你做得很好。”她低声道,“比他预想的强硬,又没落下话柄。经此一回,他该知道,咱们不是他能随意拿捏的软柿子。”
林晓梅接过水杯,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,她才觉得缓过一口气。“那个李大叔……”
“李大叔是实心人,是被利用了。你给他指的路是对的,王队长那边我跟建军哥提过,确实缺人手。”林晓兰眼神微冷,“赵卫国用这种手段,下作。但也是黔驴技穷的表现。他越是这样,越说明他手里没什么正经牌可打,只能靠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。”
窗外,铅云似乎更沉了,天色暗得像是要提前入夜。但铺子里的灯光温暖明亮,照亮了姐妹俩并肩而立的身影。
第一次正面交锋,勉强算是有守有攻,未曾吃亏。但赵卫国离去时那怨毒的眼神,和那句“走着瞧”,像一道不祥的阴影,悄然投在了刚刚稳固起来的家的壁垒之上。
风雨,并未远离,反而在积聚着更大的力量。而林家人知道,他们必须站得更稳,握紧彼此的手,才能迎接可能到来的下一次冲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