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卫国摔门而去的巨响,在“梅兰裁缝铺”里回荡了很久。不是声音持续那么久,而是那瞬间爆发的恶意和挫败后的怨毒,像一团带着腥气的污浊烟雾,顽固地弥漫在原本充满布料清香的空气里。
林晓梅扶着长台站了足足一分钟,才觉得膝盖那阵虚软褪去,指尖重新恢复了些许温度。她端起妹妹递来的温水,小口小口地喝着,温热的液体熨帖着紧绷的喉咙和冰冷的胃,却熨不平心头那层层叠叠的褶皱。刚才应对时的镇定和锋利仿佛耗尽了力气,此刻松懈下来,后怕和一种深沉的疲惫感便海水般漫上来。
“没事了,姐。”林晓兰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磐石般的稳定。她拿走空杯子,顺手将台面上被赵卫国进来时带倒的一卷棉线扶正。“他今天带着人来,是想用‘老乡情分’和‘弱者苦难’双重绑架你。你没让他得逞,还反将一军,他只会更气急败坏,但也更摸不清我们的底。”
林晓梅点点头,想说什么,喉咙却有些哽。她看着妹妹年轻却已显露出非凡沉静与智慧的脸庞,心头涌上复杂的情绪。有庆幸,有依赖,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——本该是她这个姐姐为妹妹遮风挡雨,如今却像是颠倒了过来。
“晓兰,”她声音有些哑,“你……是不是觉得姐特没用?碰到这种事,还得你……”
“姐!”林晓兰打断她,握住她微凉的手,眼神明亮而认真,“你说什么呢?你今天应对得特别好,比我预想的还要好。你守住了铺子的规矩,没被道德绑架,还给了那个李大叔真正的出路。这叫没用?这叫有原则、有智慧、有胆量!”
她顿了顿,语气放缓,带着疼惜:“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。赵卫国那种人,像黏在鞋底的口香糖,甩不掉还恶心人。但咱们不能因为他恶心,就怀疑自己。你凭自己的本事,一针一线在这北京城站稳脚跟,开了铺子,养活了家,还帮衬了那么多人,你就是最了不起的。他赵卫国算什么?一个只会钻营算计、欺软怕硬的小人。你比他,高了不知多少座山去。”
这番话,一字一句,敲在林晓梅心上。那些因赵卫国纠缠而翻腾起来的自我怀疑和旧日阴影,在妹妹清晰坚定的肯定中,渐渐平息下去。是啊,她不是从前那个在老家、在火车上,只能被动承受目光和搭讪的怯懦姑娘了。她是“梅兰裁缝铺”的林师傅,她的战场在布料与针线之间,她的底气来源于日复一日的勤恳与精湛的手艺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林晓梅深吸一口气,反握住妹妹的手,那手掌比自己小,却异常有力。“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。他有张良计,咱们也有过墙梯。”
姐妹俩相视一笑,空气中那股污浊的气息似乎被冲淡了些。
傍晚,林海生和王桂香从外面回来,听了下午的事,自是又气又忧。王桂香搂着大女儿,眼圈红了又红,嘴里不住骂着“挨千刀的坏种”。林海生则沉默地抽着旱烟,烟雾缭绕中,眉头锁成了深深的“川”字。这个老实巴交了一辈子的男人,面对这种阴险的算计,感到的是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与愤怒。
“爹,妈,别太担心。”林晓兰给父母倒了热茶,语气平和地分析,“赵卫国越是这样急吼吼地出招,越说明他心虚,他手里的牌不多。我们现在要做的,就是稳坐钓鱼台。铺子照开,日子照过,但防范不能松。建军哥那边已经在查他了,只要找到他的把柄,主动权就在我们手里。”
林海生重重磕了磕烟锅:“晓兰说得对。咱们不惹事,可事来了,也不怕。明天起,我再去弄点碎玻璃片,垒在后墙根。晚上我跟你妈轮流听着动静。”
“还有,”王桂香擦了擦眼角,努力镇定下来,“左右街坊,咱也得走动起来。远亲不如近邻,真有点啥事,喊一嗓子也能有个照应。明天我蒸点枣糕,给前后院几户关系不错的送去。”
家,又一次在危机面前,紧密地团结起来,各尽所能地构筑防线。那种被至亲守护、并肩作战的感觉,驱散了林晓梅心中最后一丝寒意。
夜深了。
林晓兰躺在里屋的床上,却没有立刻入睡。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,在水泥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晕。她能听见外间父母压低声音的商议,能听见隔壁姐姐偶尔翻身时床板的轻响。所有人都醒着,或忧虑,或盘算,或警醒。
她睁着眼,望着头顶糊着旧报纸的房梁。赵卫国的出现,比她预想的要快,手段也更卑劣。这印证了她心底最深的隐忧——前世姐姐的悲剧,根源或许远比她看到的、以为的更加复杂幽深。赵卫国绝不仅仅是一个见色起意的无赖,他更像一条闻到血腥味的鬣狗,贪婪,狡猾,善于利用一切可利用的,包括他人的苦难和社会的规则缝隙。
仅仅被动防御是不够的。陆建军那边的调查需要时间,而赵卫国显然不会给他们太多时间。他就像一颗埋在家门外的脏弹,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以何种方式引爆。
必须主动出击,至少要掌握更多的信息,找到能制约他的关键。
林晓兰想起一个人——周继军。这位外贸局的年轻干部,为人正直,处事稳重,更重要的是,他因工作关系,接触三教九流,消息灵通。或许……可以从他那里,侧面了解一下赵卫国在北京的“门路”和活动轨迹?
这个念头一起,便在脑中清晰起来。她需要找一个恰当的时机,用恰当的方式去询问,不能引起周继军不必要的猜疑,更不能打草惊蛇。
窗外,遥远的夜空里,有零星的几点星光,顽强地穿透城市朦胧的灯光和阴沉的云层,闪烁着微弱却恒久的光。
黑暗固然浓重,但总有星光。而她要做的,就是为这个家,点亮更多能够照见前路、驱散魑魅的灯火。
夜风掠过屋檐,发出轻微的呜咽。林晓兰轻轻闭上眼睛,呼吸渐渐平稳绵长。明天,又是新的一天,也是新一轮博弈的开始。她必须养足精神。
而在城市另一端的某个昏暗嘈杂的小旅馆房间里,赵卫国灌下一口劣质白酒,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,却压不住心头的邪火和盘算。林晓梅的强硬和林晓兰的冷静,超出了他的预期。但他赵卫国能在北京城混迹几年,靠的也不全是虚张声势。硬的暂时不行,就来软的;明的暂时受阻,就来暗的。他就不信,两个外地来的女人,真能翻出他的手掌心。
他阴鸷的目光落在桌上揉皱的、写着“梅兰裁缝铺”地址的纸片上,嘴角扯出一抹冰冷而扭曲的笑。
裂缝已经撕开,暗流越发汹涌。星光与魍魉,在这座庞大城市的夜色里,无声地对峙着。而属于林家的长夜,注定还未过去,但黎明的光,已然在懂得守望的人心中,悄然孕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