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下来的两天,风平浪静。
“梅兰裁缝铺”照常开门迎客,缝纫机的哒哒声、熨斗蒸腾的白色水汽、顾客挑选料子的细碎交谈,交织成一幅安宁祥和的日常图景。林晓梅坐在长台后,手里的针线起落依旧稳当,为那件橄榄绿风衣缝制着内衬的暗袋。阳光透过玻璃窗,暖融融地照在她微垂的眼睫上,落下小片安静的阴影。
只有她自己知道,这份平静下潜藏着怎样的紧绷。每一次铜铃响起,她捻着丝线的手指都会几不可察地停顿半秒,抬眼看向门口的视线,会不自觉地带上审视。每次傍晚打烊,看着学徒小芸锁好门板,她都会悄悄松一口气,却又在转身走向后院的瞬间,下意识地加快脚步,直到穿过天井,踏进亮着温暖灯光的堂屋,看到家人的身影,那颗悬着的心才真正落回实处。
林晓兰说到做到。第二天起,每天傍晚铺子快打烊时,总会有个穿着朴素、但眼神清亮精悍的年轻人在附近“路过”,有时是修理自行车,有时是在对面杂货店买东西,目光却总有意无意地扫过铺子门口。林晓梅认出其中一个是陆建军手下的兵,叫小陈。他没过来打招呼,只是远远地点个头,无声地传递着“安全”的信号。这种被默默守护的感觉,陌生而坚实,像在她因赵卫国而骤然冰封的心湖上,投下了一块带着温度的石头。
这天下午,林晓兰从学校回来的比平时早些。她没直接进铺子,而是在后院的小厨房找到了正在揉面的母亲王桂香。
“妈,有件事跟您说。”林晓兰接过母亲手里的擀面杖,动作熟稔地擀着面皮,声音放得很轻。
王桂香擦了擦手上的面粉,看着女儿平静却略显凝重的侧脸,心里咯噔一下。“咋了?是不是铺子……”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生意,是那个好不容易撑起来的家业。
“不是铺子。”林晓兰摇头,把赵卫国上门的事情,用尽量平缓的语气说了一遍,略去了那些令人不适的细节和露骨的威胁,只强调这人用心不良,需要提防。
王桂香听着,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,手里攥着的围裙边越拧越紧。她是个传统本分的农村妇女,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女平安,家庭和睦。城里生活的光鲜背后,竟藏着这样龌龊的觊觎和危险,这远远超出了她的认知和应对能力。
“这……这可咋办啊?”王桂香声音发颤,“你姐她……她一个人……” 她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,大女儿为了这个家,默默吞下所有委屈,扛起重担的瘦弱背影。
“妈,别怕。”林晓兰停下动作,握住母亲冰凉粗糙的手,语气沉稳有力,“姐不是一个人,我们有您,有爹,有我,还有……建军哥他们帮衬。那赵卫国不敢明着怎么样,咱们自己先稳住阵脚,不露怯,他就没辙。我已经跟建军哥说了,他会找人留意着。咱们平时出入小心些,晚上门闩插好,陌生人问起家里事,一概含糊过去就行。”
她将陆建军那边已经开始调查赵卫国背景的安排也简单说了,给母亲吃定心丸:“建军哥在查他了,只要他底子不干净,咱们就能拿住把柄。眼下最重要的是,咱们自己不能乱。”
王桂香看着小女儿条理清晰、镇定自若的模样,惶惶的心终于慢慢安定下来。是啊,晓兰不再是需要她护在身后的小丫头了,这孩子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能扛风雨的树。她反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,用力点了点头:“妈知道了。妈不乱。等你爹回来,我也跟他说,让他心里有个数。咱们一家子,拧成一股绳,不怕他!”
母女俩正说着话,前院传来林海生带着小林晓峰回来的声音,父子俩似乎刚去邮局取了东西,晓峰手里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,欢快地跑进来:“妈!二姐!老家来信了!村西头的陈奶奶寄来的!”
堂屋里,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旁。林海生小心地拆开信封,抽出里面薄薄的两张信纸。信是请村里识字的老会计代笔的,格式工整,语气客气但透着亲近。陈奶奶在信里先是问了好,念叨着桂香腌的咸菜她吃着最对胃口,海生上次帮她修的门轴结实得很,又夸晓梅晓兰都是出息孩子,晓峰肯定也长高了。絮絮叨叨的,满是乡邻朴实的挂念。
然后,信里的语气变得有些迟疑和担忧。陈奶奶提到,前几天村里来了个“城里干部模样”的年轻人,穿着体面,说话也“一套一套的”,挨家挨户“走访”,说是了解农村知青返乡情况,但“话里话外老打听你们林家”。问海生两口子在城里干啥,问晓梅的铺子开得咋样,生意好不好,还特意问起晓兰上大学的情况,说“都是老乡,以后要常走动,互相帮衬”。
陈奶奶在信里写:“那后生说话是客气,但老婆子我活了这么大岁数,看人总有个大概。他那眼神,飘忽忽的,看人不像看人,倒像在掂量啥,问的话也忒细了些。我心里不踏实,赶紧让柱子(她孙子)去邮局给你们捎个信。海生,桂香,你们在京城大地方,人杂事多,凡事多留个心眼。晓梅一个姑娘家撑着铺子,更得仔细。没啥事最好,就怕万一。”
堂屋里一片沉默。窗外暮色渐合,最后一缕天光透过格栅窗,在青砖地上投下狭长的光影。灶上的粥锅咕嘟咕嘟响着,米香弥漫。
林晓兰轻轻接过父亲手里的信纸,又看了一遍。陈奶奶慈祥而警觉的形象仿佛就在眼前。这位无亲无故的邻居老人,凭着多年的人生阅历和一份质朴的善意,敏锐地嗅到了不对劲,不远千里递来警讯。这份情谊,比许多血缘更暖,也更让此刻的他们感到形势的紧逼——赵卫国的手,果然已经伸到老家去了,而且动作很快,意图明显。
“陈奶奶提醒得对。”林晓兰放下信纸,抬起头,目光扫过神色凝重的家人,“他这是在铺路。先在乡亲面前摆出‘关心老乡’‘有门路’的架势,以后真要做什么,或者想从我们家谋取什么,就容易混淆视听,甚至倒打一耙。”
她看向父亲:“爹,这两天,您和晓峰出去,也注意些,别提家里的事,尤其别提铺子和大姐。有人问,就说我在读书,家里靠您做些零工补贴。”
她又看向母亲:“妈,街坊邻居要是聊起,咱们也只说寻常过日子,生意勉强维持。财不露白,麻烦不沾身。”
最后,她看向一直沉默着、但脸色微白眼神却愈发沉静的姐姐林晓梅:“姐,明天开始,铺子里最显眼的地方,挂上咱们和区里‘先进个体户’、‘三八红旗手’的奖状。再把我跟宋爷爷、还有上次报社采访的合影,找个相框装起来,摆在柜台旁边。”
林晓梅这次立刻明白了妹妹的用意:“亮招牌,也亮底气。让他知道,我们在这儿不是无根浮萍,是有根基、受认可的。”
“对。”林晓兰点头,“他欺软怕硬,咱们就让他看清楚,想捏我们,得先掂量掂量会不会硌着手。”
林海生看着两个女儿,尤其是小女儿那与他憨厚性情迥异、却令人无比安心的沉稳果断,心里头那股因为身世和过往而时常存在的憋闷与隐忧,似乎被一股新的力量冲淡了些。他重重地点了下头,声音不高,却沉甸甸的:“听晓兰的。咱们家,不惹事,也不怕事。他要是正经来往,咱们以礼相待;要是动歪心思,咱们……咱们也得让他知道,老实人不是好欺负的!”
王桂香早已红了眼眶,既是后怕,也是感动于陈奶奶的关心,更是被丈夫和女儿们的态度激起了勇气。她用力抹了把眼睛,起身道:“吃饭!天大的事,吃饱了肚子再说!海生,吃完饭你把前后院的门窗再检查检查。晓兰,你赶紧给陈奶奶回信,谢谢她老人家惦记,就说我们都好,让她别操心,等过年咱家给她捎北京的点心回去!”
灯光下,一家人围坐吃饭。简单的饭菜冒着热气。窗外的夜色浓重,四合院像一艘亮着灯的船,静静泊在都市的海洋里。那封从遥远山村寄来的信,带着泥土的气息和邻里的温情,静静地躺在桌上,如同一面小小的镜子,既映照出远方的关切,也折射出眼前无声弥漫的硝烟。
风起于青萍之末。而家的温暖与壁垒,就在这一餐一饭、一言一行的相互支撑中,悄然加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