傍晚的炊烟混着炖白菜的朴实香气,丝丝缕缕地从林家小院的烟囱里飘出来。王桂香在灶台前忙碌,铁锅里咕嘟着土豆和宽粉条,案板上摆着切好的腊肉片。她的动作比往日更利落,仿佛要把白天那些烦心事都揉进面团里,用劲道的手劲发泄出去。
“娘,我帮您烧火。”林晓兰搬了个小板凳坐到灶膛前,往里添了两根耐烧的硬柴。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,映亮了她沉静的侧脸。
“不用,你累一天了,歇着去。”王桂香嘴上这么说,手上却把装着葱花的碗往女儿那边推了推,“喏,待会儿出锅前撒上。”
晓兰接过碗,没动,目光落在母亲微微紧绷的肩膀上。“娘,还在想白天的事?”
王桂香翻炒的动作停了一下,锅铲磕在铁锅上,发出清脆的一声。“想什么想,不想了!”她声音有些硬,更像是说给自己听,“你跟你大姐说得对,咱过好自己的日子比啥都强。我就是……就是气不过!你姥姥她……”话到嘴边,又咽了回去,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。
晓兰知道,母亲气的不只是哥嫂的无耻,更是那份来自至亲的、冰冷的算计和背弃。她看着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,轻声说:“娘,您看这火,柴添得合适,它就旺,暖人做饭;可要是添错了东西,比如湿柴,或者不该烧的,它就冒黑烟,呛人,还可能把锅底烧糊了。”
王桂香扭头看她。
“有些关系,就像这湿柴。”晓兰拿起一根半干的树枝,放进火里,立刻冒出一股浓烟,滋滋作响,“看着是柴,点着了却只有烟,没有暖,还坏了一锅好汤。这种柴,就该早早剔出来,扔到一边去。”
王桂香怔怔地看着那缕黑烟,又看看女儿清亮坚定的眼神,心里某个角落,好像被这灶火烤得松动了一些。是啊,湿柴烧不暖人,只会坏事。
这时,晓梅端着洗好的碗筷进来,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眼圈似乎有点微微的红。她默默地帮着摆放碗筷,动作比平时轻,几乎没什么声响。
王桂香和晓兰交换了一个眼神。晓兰冲母亲轻轻摇头。她知道大姐需要自己消化。
晚饭时,气氛有些不同以往的安静。晓峰和晓娟倒是叽叽喳喳说着学校里的事——晓峰参加的无线电小组得了区里鼓励奖,晓娟的一幅素描被美术老师选去参加展览。两个孩子眼睛亮晶晶的,为家里带来难得的活泼气。
林海生听着,脸上露出憨厚的笑,给两个孩子碗里各夹了一块油亮的腊肉。“好,好,好好学,有出息。”他话不多,但那份欣慰是实实在在的。
王桂香看着丈夫和孩子们,再看看低头默默吃饭的大女儿,心里那点郁气又被冲淡了些。她夹了一筷子炖得烂熟的土豆放到晓梅碗里:“梅儿,多吃点,看你这两天都瘦了。”
晓梅抬起头,勉强笑了笑:“娘,我没事。” 她顿了顿,像是下了很大决心,声音不大,但很清晰地说,“今天下午……周同志来把样衣取走了,吴同志……就是上次来过的那个女同志,也跟着一起来了。”
饭桌上安静了一瞬。王桂香立刻紧张起来:“她又说什么了?”
“没说什么难听的。”晓梅摇摇头,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饭粒,“就是……就是让人觉得,不太舒服。她跟周同志……好像挺熟的。”
晓兰放下筷子,看着大姐:“大姐,周继军同志今天取衣服时,对样衣评价怎么样?”
晓梅回想了一下:“他说……很好,比想象的还好。”
“那他对吴同志是什么态度?”晓兰又问。
晓梅仔细想了想:“他……让她回局里再说工作,在这里是谈业务。后来也是拿了衣服就走了,没怎么搭理她。”
晓兰点点头:“大姐,咱们看事情,得抓住根。周同志认可的是你的手艺,是你的本事,这是实打实的。至于那个吴同志,她是什么心思,做什么姿态,那是她的事,跟你的本事没关系,跟周同志怎么看你的本事,也没关系。”
晓峰在一旁听得半懂不懂,插嘴道:“二姐说得对!大姐做的衣服就是最好看的!我们同学都说,我大姐是服装设计师!” 童言稚语,却带着全然的信任和崇拜。
晓梅被弟弟逗得脸上终于有了点真切的笑意,心里那块堵着的石头,好像也被这股单纯的信赖撬松了一点。是啊,她为什么要因为一个不相干的外人,就怀疑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价值呢?
林海生也开口道:“梅啊,爹不懂你们年轻人的事。但爹知道,人活一世,靠手艺吃饭,腰杆就硬。别的,都是虚的。”
王桂香拍拍女儿的手:“听见没?你爹说得在理。咱们不惹事,也不怕事。你好好做你的衣服,谁爱说什么,让她说去!唾沫星子还能淹死人?”
家人的话语,像涓涓暖流,一点点浸润着晓梅有些发冷的心。她看着灯下一张张关切的脸,忽然觉得,外头那些纷扰,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。她还有这个家,有这些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站在她身后的人。
饭后,晓兰主动去洗碗。晓梅收拾完桌子,没有立刻回铺子,而是搬了凳子坐在厨房门口,看着妹妹在昏黄灯光下利落的动作。
“兰子,”她忽然开口,“我今天……是不是有点没出息?被她几句话就弄得心里难受。”
晓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,回头看她,笑容在灯光下很柔和:“大姐,这不是有出息没出息。在乎了,才会难受。说明你心里,对周同志……或者说,对可能有的那份‘不一样’,是在乎的。”
晓梅脸一红,却没否认。
“在乎不是坏事,”晓兰擦干手,走过来挨着她坐下,“但别让它变成你的软肋。你的底气,在这儿——”她点了点晓梅的心口,“在你的手艺里,在咱们这个家里。只要你自己立得住,别人的冷箭,就伤不了你的根本。”
窗外,夜色已深,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火车汽笛声。院子里的老枣树在风中轻轻摇晃着光秃秃的枝丫。但厨房里,灶火的余温尚未散尽,姐妹俩依偎在一起,分享着这静谧时刻的温暖与力量。心火或许曾被外来的风吹得摇曳,但家的灶火,始终稳稳地燃烧着,提供着最踏实的暖意和光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