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还没亮透,是一种混沌的蓝灰色。林晓梅已经醒了,躺在炕上睁着眼,望着糊了白纸的顶棚。昨晚妹妹那些话,像小火炉里的余烬,在她心里明明灭灭地烫了一夜。
“在乎不是坏事……但别让它变成你的软肋。”
她翻了个身,薄棉被发出窸窣的响声。窗外传来极轻微的、扫帚划过青砖的沙沙声——是母亲。母亲总是家里第一个起床的人,无论寒暑,像钟表一样准。这声音让她心里莫名安定了一些。
她悄悄起身,披上棉袄。冷空气激得她打了个哆嗦,脑子却更清醒了。昨天吴蓓蓓那身鹅黄色的毛衣、围巾的红,还有那涂了蔻丹的手指,此刻异常清晰地在脑海里浮现,带着一种刺目的、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鲜艳。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搭在椅背上的衣服,那件洗得发白、袖口有些磨损的碎花罩衫。一股细微的、类似羞惭的情绪,像小虫子一样爬上心头。
但紧接着,昨晚灶火旁家人温暖的脸,弟弟那句“我大姐是服装设计师”,还有周继军接过样衣时那句沉甸甸的“谢谢你”,又把这些灰暗的情绪压了下去。两种力量在她心里拉扯着。
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外间,裁缝铺里还弥漫着淡淡的布料和浆糊的味道。那几件被取走的西装样衣的位置空了出来,工作台上显得有点空落落的。她走过去,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台面,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一蜷。
“梅儿,起这么早?”王桂香扫完院子进来,手里端着一瓢温水,“不多睡会儿?”
“醒了就起了。”晓梅接过水瓢,开始洗漱。冰凉的水扑在脸上,彻底赶走了睡意。
“心里还不痛快?”王桂香看着她,语气小心翼翼。做母亲的,总能从女儿紧抿的嘴角和过于用力的动作里看出端倪。
晓梅擦脸的动作顿了一下,毛巾掩住了半张脸。“娘,我就是想不明白。”她的声音闷在毛巾里,“我明明靠自己手艺吃饭,没偷没抢,为什么在他们那些人眼里,就好像……低人一等似的?”这个“他们”,既指吴蓓蓓,也隐隐指向那些她看不见的、可能会用同样眼光看她的人,甚至……包括周继军那个她从未谋面、据说颇有文化的家庭。
王桂香沉默了一会儿,接过毛巾,用力拧干,搭在绳上。“梅儿,这世上有些人,看人不是看你这人怎么样,是看你贴着啥标签。”她声音不高,却带着过来人的沧桑,“以前在村里,成分不好的人家,孩子再懂事能干,也被人戳脊梁骨。现在,个体户在某些人眼里,就跟那‘成分不好’差不多,是另一个标签。”
她转过身,看着女儿,眼神里有心疼,也有一种朴素的坚韧:“可标签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咱不偷不抢,凭本事挣钱,养活自己,帮扶家里,走到哪儿腰杆都挺得直!他们爱贴标签让他们贴去,咱心里知道自己是谁,是啥样的人,比啥都强!”
这番话,像一块厚实暖和的棉布,裹住了晓梅心里那块发冷发颤的地方。她看着母亲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却温暖的手,重重地点了点头。“嗯,我知道,娘。”
吃过简单的早饭——棒子面粥和昨晚剩下的贴饼子,晓梅便坐到了缝纫机前。今天要把一件客户定做的呢子大衣收尾。深灰色的呢料厚重挺括,摸上去有一种矜贵的质感。她沉下心,穿针引线,将全部注意力都凝聚在指尖和布料上。
针尖刺破呢料,发出沉闷而坚定的“噗”声。缝纫机的踏板有节奏地起伏,咔嗒咔嗒的声音填满了安静的空间。渐渐地,那些纷乱的思绪——吴蓓蓓讥诮的眼神、周继军温和的笑容、自己那件旧罩衫——都像退潮般远去。她的世界里,只剩下眼前这条需要缲得笔直的缝线,这个需要钉得牢固的牛角扣,这片需要熨烫平整的衣领。
这是一种奇妙的专注,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。在这一针一线里,她找回了一种纯粹的、不被任何人定义的自我价值。每一道完美的线迹,都是对自身能力的确认;每一件顺利完工的衣服,都是向世界无声的宣告。
中午,周继军没有来。晓梅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,还是有一丝淡淡的失望。她照常吃饭,照常干活。只是偶尔,当院门外有自行车铃声经过时,她会不自觉地停下手中的动作,侧耳倾听一下,随即又自嘲地摇摇头,继续工作。
下午,她开始裁剪一批新到的格子布料,准备做几件时兴的衬衣。粉笔在布上划出流畅的线条,剪刀沿着线条行进,发出干脆利落的“咔嚓”声。阳光慢慢移动,从裁剪台的这一头,移到那一头。
快傍晚时,院门外终于又响起了熟悉的自行车铃声。晓梅的心不由自主地快跳了两下。她放下剪刀,却没有立刻起身,而是等那铃声在门口停稳,等那脚步声走近,才抬起头。
周继军走了进来,脸上带着一丝工作后的疲惫,但眼睛看到晓梅时,还是亮了一下。“林师傅,还在忙?”
“快收工了。”晓梅站起身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一样平稳,“周同志有事?”
“样衣领导看过了,非常满意!”周继军语气里带着由衷的高兴,“特意让我来告诉你一声,还问能不能尽快安排小批量试产,他们想看看市场反应。”
这是个好消息,实实在在的好消息。晓梅脸上露出笑容,那是属于“林师傅”的、因专业被认可而发自内心的笑容。“那太好了。具体数量和要求,周同志您给我个单子,我尽快安排。”
“好。”周继军点头,却没有立刻走。他犹豫了一下,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小包裹,放在裁剪台干净的角落。“这个……顺路买的。不是什么好东西,你……和家里人尝尝。”他的语气有点不自然,耳根似乎有点红。
晓梅愣住了,看着那个朴素的报纸包。
“是‘稻香村’新出的核桃酥,听说……比枣泥卷还不甜腻些。”周继军说完,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,匆匆道,“我先走了,单子明天让人送来。” 转身就走,脚步有些快。
晓梅站在原地,看着那个报纸包,又看看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,心里那潭刚刚平静下来的湖水,又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。这次荡开的涟漪,不再是苦涩和不安,而是一种混杂着惊讶、困惑,还有一丝……一丝微弱甜意的复杂波澜。
她慢慢走过去,打开报纸包。里面果然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核桃酥,金黄酥脆,散发着坚果和油脂的醇香。她拈起一小块,放进嘴里。酥皮在舌尖化开,核桃的香和一点恰到好处的甜弥漫开来。
确实……不很甜。但那一丝甜,却好像顺着喉咙,一路滑到了心底最深处,在那里悄悄地、执拗地晕染开一小片暖色。
她将剩下的仔细包好,准备拿进去给弟妹和母亲尝尝。转身时,目光扫过工作台上那件未完成的格子衬衣,剪裁利落,线条明朗。就像她此刻的心情,依然有困惑,有不确定,但似乎……也多了一分清晰的、属于自己的方向和期待。
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,但裁缝铺里,仿佛还残留着一缕核桃酥的暖香,和针尖划过布料时,那微弱却坚定的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