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冷、狂暴、无边无际的北大西洋,终于在耗尽最后一丝肆虐的力气后,显露出一丝疲惫的迹象。铅灰色的厚重云层虽然依旧低垂,但边缘处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撕开了一道细微的裂口,透下几缕惨淡的、毫无温度的天光。雨势减弱,从狂暴的鞭挞变成了冰冷的、连绵不绝的细丝。浪涌依旧汹涌,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毫无规律地疯狂堆叠、崩塌,而是呈现出一种相对规律的、如同巨大黑色丘陵般缓慢移动的态势。
这细微的变化,对于救生艇上濒临极限的幸存者们而言,已是天大的恩赐。冰冷刺骨的海水依旧浸泡着他们的身体,带走体温,但至少不再有瞬间倾覆的致命威胁。绝望的哭嚎被一种死寂般的麻木所取代,人们蜷缩着,依靠着彼此身体那微弱的热量,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海平线,如同被遗弃的破旧玩偶。
铁壁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,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撕裂般的疼痛。他粗壮的手臂机械地划动着船桨,肌肉在持续的超负荷下早已麻木,每一次抬起都伴随着细微的、不受控制的颤抖。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和凝结的血痂,被海水浸泡得发白。他几乎全凭意志力在驱动着这艘伤痕累累的小艇,朝着鹰眼指引的、那个名为“信天翁”的渺茫坐标点前进。
艇尾,夜莺维持着守护的姿态。她的左臂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垂在身侧,每一次小艇的颠簸都带来钻心的剧痛,额头上冷汗涔涔。但她完好的右臂,却如同最坚固的堡垒,将两个生命紧紧揽在怀中。判官俯卧着,腰腹处缠绕的绷带被鲜血和海水反复浸透,呈现出一种刺目的暗红。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,嘴唇干裂,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夜莺的心弦。而蜷缩在她另一侧臂弯里的阿米娜,情况同样不容乐观。小女孩的身体滚烫,脸颊烧得通红,呼吸急促而灼热,小小的身体在昏迷中依旧不时地抽搐一下,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。她的双手,即使在昏迷中,也下意识地紧紧按着自己那件鼓鼓囊囊的橙色救生衣下摆。
那个位置,隐藏着足以点燃大陆的恶魔火种——“血珊瑚-7”。
冰冷的恐惧如同附骨之疽,缠绕着夜莺的心脏。她看着阿米娜因高烧而痛苦蹙起的小眉头,感受着她滚烫的体温,再看看怀中判官毫无血色的脸,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沉重的责任压得她几乎窒息。深渊女王号的覆灭并非终结,它最致命的毒牙,正依附在最脆弱的生命之上,潜伏在绝望的求生之路中。
“夜莺姐…水…”阿米娜在昏迷中发出一声微弱的、带着哭腔的呓语,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。
夜莺的心猛地一抽。她艰难地用还能活动的右手,摸索到旁边仅剩的一个小水囊(之前幸存者省下的)。她小心翼翼地将水囊凑到阿米娜唇边,沾湿她干裂的嘴唇,又喂了她几小口。动作轻柔,眼神却无比复杂。每一次触碰,都让她清晰地感受到救生衣下那个硬质箱体的轮廓,冰冷而坚硬。
“鬼手…还有多远?”夜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。
鬼手蜷缩在艇首,脸色比死人好不了多少。他死死抱着怀中的战术平板,屏幕的幽光映亮他布满血丝的眼睛。“坐标…就在前面了…应该…应该快到了…”他的声音虚弱而飘忽,带着不确定的颤抖。长时间的低温、紧张和电子设备的微弱辐射,让他的体力也濒临崩溃。
就在鬼手话音落下的瞬间!
“看!前面!有东西!”一个眼尖的幸存者突然指着东北方向,发出沙哑而难以置信的惊呼!
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!
在灰蒙蒙的海天相接处,一个模糊的、比海平线颜色更深沉的轮廓,正随着浪涌的起伏若隐若现!那不是岛屿!那似乎…是一艘船!
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,瞬间在死寂的救生艇内点燃!人们挣扎着抬起头,伸长脖子,贪婪地望着那个方向!
“是船!是船!”
“我们有救了!”
“上帝啊…”
压抑的啜泣和带着哭腔的欢呼声响起。
铁壁浑浊的眼眸中也爆发出骇人的光亮,他低吼一声,如同回光返照般爆发出最后的力量,船桨被他抡得呼呼生风!小艇朝着那个轮廓奋力冲刺!
随着距离的拉近,那艘船的轮廓逐渐清晰。
那不是想象中的救援船或军舰。它是一艘中等吨位的远洋渔船,船体呈现出饱经风霜的灰蓝色,锈迹斑斑,显得陈旧而落魄。船身线条粗犷,甲板上堆放着磨损严重的渔网和不知名的器械,驾驶楼也显得低矮而朴实。它静静地停泊在相对平缓的海域,随着浪涌轻轻起伏,如同一个沉默的、等待着的幽灵。
船首的舷号被厚厚的锈迹和污渍覆盖,难以辨认。只有船尾处,一个用简陋油漆刷上去的、歪歪扭扭的白色鸟形图案,依稀可辨——那是一只展翅翱翔的信天翁!
“信天翁!是信天翁!”鬼手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,指着平板屏幕,“坐标吻合!就是这里!”
小艇艰难地靠近这艘破旧的渔船。渔船的侧舷放下了一架同样锈迹斑斑的绳梯。
当小艇最终靠上渔船冰冷粗糙的船壳时,艇内爆发出一阵虚弱的欢呼和哭泣。铁壁第一个抓住绳梯,用尽最后的力气爬了上去。紧接着,幸存的平民在铁壁的帮助下,一个接一个地攀上绳梯,如同逃离地狱的难民。
夜莺是最后离开小艇的。她先让铁壁小心地将昏迷的判官用绳索固定好,吊上渔船甲板。然后,她深吸一口气,强忍着左臂的剧痛,用右手紧紧抱住昏迷的阿米娜,再用牙齿咬住连接小女孩的绳索,在铁壁的拖拽下,艰难地攀上了渔船的甲板。
双脚终于踏上相对稳固的钢铁甲板,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夜莺。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,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,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依旧紧绷的神经。她环顾四周。
渔船的甲板上,几个穿着防水工作服、面容粗犷的汉子沉默地忙碌着。他们将获救的平民引向船舱避雨,动作麻利却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感,眼神警惕地扫过每一个登船的人,尤其在判官和夜莺身上停留的时间最长。他们的工作服上没有任何标识,只有浓重的鱼腥味和机油味。
一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人走了过来。他约莫五十岁上下,身材不高,但异常精壮,皮肤黝黑粗糙如同砂纸,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,一双眼睛却锐利得像鹰隼,带着久经风浪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。
“跟我来,医生在下面。”他的声音低沉沙哑,带着浓重的北欧口音,没有多余的客套,目光在判官重伤的腰腹和夜莺垂着的左臂上扫过,最后落在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的、昏迷不醒的阿米娜身上,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。“孩子怎么了?”
“高烧,低温症,可能还有惊吓过度。”夜莺的声音带着戒备,将阿米娜抱得更紧了些,下意识地侧身挡住了小女孩救生衣下那可疑的鼓起。
领头人没再追问,只是点了点头,转身带路:“跟我来。动作快,风暴尾巴还没过去。”
渔船的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简陋拥挤,弥漫着更浓烈的鱼腥味、柴油味和陈旧潮湿的气息。狭窄的通道低矮压抑,墙壁上布满油污和锈迹。他们被带到船舱深处一个相对宽敞、被临时改造成医疗室的舱房。这里的气味稍好一些,消毒水的味道压过了鱼腥味,灯光是冷白色的无影灯,几张简易的病床和一些基础的医疗设备摆放其中,虽然陈旧,但显得干净整洁。一个穿着白大褂、戴着口罩和手术帽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,在器械台前准备着什么。
听到动静,那人转过身。白大褂下的身形略显瘦削,露出的眼睛清澈而温和,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。她快步迎了上来,目光迅速扫过伤员。
“重伤员放这张床!快!”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,清晰而冷静,带着专业的权威感。铁壁立刻小心翼翼地将判官平放在指定的病床上。
“我是白鸽,船医。”女医生自我介绍道,目光随即转向夜莺和她怀中的阿米娜,“孩子给我,需要立刻处理体温和脱水!”她的语气不容置疑,同时示意夜莺坐到旁边的病床上,“你的手臂需要固定检查,可能有骨折。”
夜莺看着白鸽伸过来的手,又低头看了看怀中昏迷的阿米娜,以及她救生衣下那个致命的秘密,心中警铃大作!她不能把阿米娜交给任何人!尤其是现在!
“我…我来照顾她!她只认我!”夜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,抱着阿米娜后退了半步,身体微微绷紧。她的右臂下意识地护住阿米娜的腰腹,正好挡住救生衣下摆的位置。
白鸽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,但很快被专业素养取代。她没有坚持,只是点点头:“好,那你抱着她坐在旁边,我需要给她做基础检查,量体温,补充电解质。”她迅速从旁边的推车上拿起耳温枪和一瓶生理盐水软袋。
就在白鸽拿着耳温枪靠近阿米娜额头时,夜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!她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,目光死死盯着白鸽的手,如同护崽的母兽。她甚至开始考虑,如果对方试图触碰阿米娜的救生衣下摆,她该如何反应…
就在这时!
“咳咳咳!!”昏迷的阿米娜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!小小的身体在夜莺怀中猛烈地抽搐、痉挛!她咳得撕心裂肺,小脸瞬间憋得紫红,额头上青筋暴起,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!更让夜莺心惊的是,阿米娜的脖颈和裸露的手臂上,在剧烈的咳嗽中,隐约可见几处细小的、如同蚊虫叮咬般的红点,颜色似乎比普通的疹子要深一些!
血珊瑚初期感染症状:低烧,皮疹!
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夜莺脑海中炸响!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!
白鸽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吓了一跳,动作顿住,眉头紧锁。她立刻放下耳温枪,拿起听诊器:“把她放平一点!我听听肺部!”
舱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无比凝重而诡异。铁壁守在判官床边,警惕地扫视着周围。带他们进来的领头人站在门口阴影处,如同沉默的礁石。白鸽专注地试图为剧烈咳嗽的阿米娜听诊。而夜莺,抱着不断咳嗽痉挛的孩子,如同抱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,心脏在冰冷和恐惧中疯狂跳动。她感到怀中阿米娜的身体越来越滚烫,那救生衣下隐藏的“血珊瑚”样本,仿佛也散发着无形的、致命的辐射。
深渊的遗毒,在获救的瞬间,以最令人心碎的方式,悄然显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。而在这艘神秘的“信天翁”渔船上,危机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