沙暴的狂啸如同永无止境的背景噪音,持续捶打着装甲车残骸这最后的避风港。车厢底盘下的狭小空间里,空气凝固得如同冰晶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血腥味、硝烟味、以及濒死者的衰败气息。
黑太阳佣兵躺在夜莺铺开的急救毯上,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,软塌塌的。便携生命监测仪屏幕上的波形已经微弱到近乎一条直线,偶尔才挣扎着跳动一下。核心体温跌至27.1c,血氧饱和度在28%的危险边缘挣扎,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肺部积液发出的、令人揪心的“嗬嗬”声。夜莺的急救包已经见底,强心针和抗凝剂的效力正在迅速消退。她清冷的眼神深处,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力——在缺乏维生设备和温暖环境的戈壁寒夜,人力终究无法对抗自然的铁律和生命既定的流逝。
“他撑不过半小时。”夜莺的声音透过防沙面罩,平静地宣告着冰冷的现实。她的目光扫过佣兵胸口那暴露在微弱应急灯光下的黑太阳图腾,以及图腾中心那个微小的、如同电路板般的几何符号。
鬼手蜷缩在另一边,膝盖上架着那台依靠装甲车残余电池苟延残喘的终端。屏幕上,代表西北方向黑太阳队长携带干扰器的信号点,如同鬼火般在代表极端干扰的红色噪点海洋中顽强闪烁、跳跃。每一次信号的短暂稳定,都被鬼手用尽所有技巧死死抓住,试图绘制出对方在沙暴中的移动轨迹。他的手指冻得发紫,敲击键盘的动作僵硬而急切。
“信号还在!移动方向基本稳定!西北偏北!速度不快,受沙暴影响很大!”鬼手的声音带着兴奋和焦虑,“他们在朝着一个地质结构更复杂的区域移动…地图标记是…‘风蚀堡垒’!距离我们…还有十五公里!”他顿了顿,艰难地补充道,“但我们的电池…最多再撑二十分钟。信号节点功率也快不行了,干扰太强!”
魅影沉默地检查着自己仅剩的武器弹药,短突击步枪的枪机在极寒下运作有些滞涩,她耐心地用冻僵的手指涂抹着最后一点防冻枪油。判官则靠坐在冰冷的车体龙骨上,高精狙横放在膝头,冰冷的金属枪身如同他此刻的眼神。他没有看濒死的佣兵,也没有看鬼手的屏幕,目光穿透底盘缝隙外翻滚的黑暗沙暴,似乎在衡量着某种无形的天平。
铁壁如同沉默的黑色礁石,堵在入口处。他庞大的身躯阻挡了大部分灌入的寒风和沙流,但也承受着最猛烈的冲击。冰冷厚重的沙尘几乎将他覆盖,只露出半张脸和那双深陷在阴影中的眼睛。自图腾出现后,他眼中那几乎焚毁理智的狂暴痛苦,似乎被极致的寒冷和守护的职责暂时冻结,化为一种更深沉、更压抑的、如同万年冻土层般的死寂。他布满冻疮和血痂的巨手,无意识地搭在横放于腿上的“绞肉机”冰冷枪管上,指尖偶尔会极其轻微地抽搐一下,仿佛在抗拒着某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刺痛。
“风蚀堡垒…”判官终于开口,声音嘶哑,却带着斩断一切犹豫的锐利,“那是进入‘死亡之眼’核心区的前哨,也是通往‘末日地堡’可能路径上的关键节点。”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空间内的每一个人,最后落在铁壁那凝固的背影上,“黑太阳带着关键干扰器和可能的‘教授’线索,正在逃向那里。沙暴是他们最好的掩护,也是我们最后的机会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“但我们没有时间,没有补给,没有载具。带着他,”判官的下颌朝濒死的佣兵方向微微一点,“我们谁也走不了。他的生命,以分钟计算。”
冰冷的现实,如同车外呼啸的寒风,瞬间刺穿了狭小空间内残存的温度。
夜莺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。作为医生,她比任何人都清楚,留下,等于宣判这个生命即刻终结。她的目光落在佣兵那张因失温而青紫、年轻却写满绝望的脸上。
鬼手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,屏幕的光映着他苍白的脸。他看着那个微弱的信号点,那是追踪黑太阳、夺回干扰器、甚至找到“教授”和“末日地堡”的唯一线索。
魅影擦拭枪机的动作没有停,但眼神变得更加锐利冰冷,如同淬火的刀锋。她不需要选择,她的选择永远跟随判官的意志。
压力,如同实质的冰山,沉甸甸地压向铁壁。他是这里最强壮的人,也是唯一有能力在沙暴中背负重伤员前进的人。但他庞大的身躯本身在沙暴中就是巨大的负担,更遑论携带沉重的“绞肉机”和额外的负重。带着这个累赘,整个小队在沙暴中的行进速度、隐蔽性和生存几率都将暴跌至谷底。更重要的是,那图腾…那图腾代表的冰冷烙印,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灵魂,让他本能地抗拒与这个符号相关的一切接触。
时间在沉默中滴答流逝。每一秒,信号都可能彻底消失;每一秒,佣兵的生命都在加速流逝;每一秒,铁壁沉默下的内心风暴都在加剧。
就在这时——
“呃…呃啊…”濒死的佣兵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、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!他紧闭的眼皮剧烈地颤抖,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!监测仪上那几乎平直的线条陡然跳起一个尖锐的波峰!
“回光返照。”夜莺立刻做出判断,声音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冰冷。她迅速俯身,准备进行最后的、徒劳的安抚。
然而,佣兵猛地睁开了眼睛!那双瞳孔已经扩散、浑浊的眼睛,却爆发出一种回光返照的、令人心悸的疯狂光芒!他死死盯着夜莺,又似乎透过她看向虚空,青紫的嘴唇哆嗦着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嘶哑地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:
“…议…议会钥匙…雷…雷戈斯…地堡…坐标…在…在…”
他的话语如同被无形的剪刀骤然剪断!身体猛地一挺,随即如同断线的木偶般彻底瘫软下去!监测仪上的波形彻底拉成一条冰冷的直线,刺耳的蜂鸣声在狭小的空间内尖锐地响起!
他死了。带着那个关键的、未尽的秘密。
“坐标?”鬼手猛地扑到终端前,双手在键盘上疯狂敲击,“他说坐标!在什么里面?!干扰器?还是他身上的东西?快搜!”
夜莺立刻动手,快速而彻底地搜查佣兵的尸体。破烂的外套、内衬、甚至靴子都被仔细检查。除了那个冰冷的黑太阳图腾,再无其他发现。没有纸条,没有芯片,没有任何刻有坐标的物件。
“没有!什么都没有!”鬼手绝望地看着屏幕,代表黑太阳队长的信号点再次被一片剧烈的红色雪花淹没,这一次,持续的时间更长,信号强度急剧衰减!“干扰…干扰又加强了!信号快丢了!”
希望如同泡沫般瞬间破灭。唯一的线索随着佣兵的死亡彻底中断,而追踪目标的信号也即将消失在沙暴和干扰的混沌之中。一股沉重的挫败感瞬间笼罩了所有人。
“操!”鬼手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的车体上,指骨生疼。
魅影的眼神更加冰冷,握紧了手中的短突。
夜莺默默地关闭了生命监测仪的蜂鸣,将白色的急救毯缓缓拉上佣兵那张凝固着最后疯狂与绝望的脸。
而就在这绝望的死寂中——
铁壁动了。
他缓缓地、极其僵硬地转过了身。厚重的沙尘簌簌落下。那双深陷在阴影里的眼睛,不再是之前的死寂,也不再是图腾出现时的狂暴。那是一种淬炼到极致后的冰冷与决绝,如同万年玄冰深处燃烧的幽蓝火焰。他的目光,没有看死去的佣兵,也没有看鬼手的屏幕,而是穿透了翻滚的沙暴,死死锁定了信号最后消失的方向——西北偏北!风蚀堡垒!
一股无形的、如同实质般的杀气,混合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死意志,从他沉默如山的身躯中轰然爆发!周围的空气似乎都瞬间下降了几度!
他沾满沙尘和血痂的巨手,猛地攥紧了“绞肉机”冰冷沉重的枪柄!那粗壮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陷入冰冷的金属护木中,指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咯咯”声!庞大的身躯缓缓站起,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苏醒,每一步都带着令金属底盘呻吟的重量。他走到佣兵的尸体旁,没有低头,只是用脚——那只包裹着厚重、沾满沙尘和油污作战靴的脚——极其粗暴地、带着一种宣泄般的力道,猛地将那盖着白布的尸体踢翻到角落!仿佛踢开一块肮脏的、阻碍道路的绊脚石!
这粗暴而充满侮辱性的举动,让夜莺的眉头瞬间紧锁,鬼手也愕然抬头。
“铁壁!”夜莺的声音带着惊怒。
但铁壁置若罔闻。他抬起沾满沙尘和血污的巨手,指向车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沙暴,指向信号消失的方向!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、嘶哑、却如同闷雷滚过戈壁般的咆哮,每一个字都带着钢铁碰撞的铿锵和深入骨髓的寒意:
“追!”
这声咆哮,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,瞬间炸碎了凝固的空气和绝望!它不是建议,而是宣告!是钢铁意志的最终裁决!是向这死亡戈壁和潜藏敌寇发出的、不死不休的战书!
判官的目光如电,瞬间与铁壁那双燃烧着幽蓝火焰的眼睛对视!在那冰冷决绝的深处,判官看到了被图腾唤醒的、无法化解的旧恨,看到了线索中断的暴怒,更看到了一种不惜一切代价、碾碎前方所有阻碍的、近乎自毁的疯狂意志!这股意志,此刻却成了刺破绝望阴云的唯一利刃!
“坐标?”判官的声音冰冷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肯定。
“信号消失前最后锁定点!风蚀堡垒入口区域!”鬼手立刻报出,声音因铁壁的爆发而重新注入力量。
“方向?”判官的目光转向魅影。
魅影早已起身,短突击步枪紧握在手,眼神锐利如鹰隼,瞬间报出精确的方位角:“西北偏北,方位347!”
“路线?”判官最后看向夜莺。
夜莺深吸一口气,压下对铁壁粗暴举动的不满,迅速在终端残余的屏幕上调出存储的地形图碎片。“直线距离十五公里。需横穿三处标注的中度流沙区,避开一处大型风蚀峡谷裂口。沙暴中能见度为零,方向维持依赖地磁罗盘和魅影的路径记忆,风险系数…极高。”
“风险系数,是留给死人的参数。”判官的声音斩钉截铁,如同出鞘的利剑!他猛地站起身,高精狙冰冷的枪身瞬间背在身后,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。“丢弃所有非必要负重!只带武器、弹药、基础生存包、通讯节点核心部件!鬼手,拆下终端存储盘和定向天线!夜莺,携带急救必需品!魅影,前出探路,维持方向!铁壁…”判官的目光再次落在这个沉默的巨人身上,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你开路!用你的‘绞肉机’,扫清一切挡路的活物!目标:风蚀堡垒!活捉黑太阳队长!夺回干扰器!”
“是!”魅影的声音如同冰珠落地。
“明白!”鬼手和夜莺同时应道,立刻开始行动。
铁壁没有回答。他只是猛地将沉重的“绞肉机”提起,六根冰冷的枪管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寒的光泽。他庞大的身躯微微前倾,如同即将发起冲锋的重装战车。那双燃烧着幽蓝火焰的眼睛,死死盯着魅影所指的方向,仿佛已经穿透了那无尽的黑暗沙暴,锁定了猎物!他沾满沙尘和血污的嘴角,极其轻微地、近乎狰狞地向上扯动了一下,形成一个冰冷残酷的弧度。那是一种猎手踏入致命陷阱、却也已将利齿抵住猎物咽喉的、同归于尽般的决绝!
“出发!”判官一声令下!
魅影如同离弦之箭,第一个矮身钻出底盘凹陷,矫健的身影瞬间被翻滚的黄沙吞没。紧接着是鬼手,抱着拆下的核心部件,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坚定。夜莺紧随其后,背上急救包。
铁壁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,如同启动的战争引擎!他庞大的身躯猛地撞开堆积在入口的沙堆,如同破冰船般硬生生挤入狂暴的风沙之中!沉重的脚步声瞬间被风吼淹没!判官最后看了一眼角落里那具被白布覆盖的尸体,眼神没有丝毫波动,身影一闪,也消失在车外那咆哮的、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。
装甲车残骸,这个在沙暴中短暂庇护过生命的孤岛,瞬间被遗弃在死亡的戈壁深处。只有狂风依旧在怒号,卷起沙砾抽打着冰冷的金属外壳,发出单调而永恒的哀鸣。而在那翻滚的沙暴深处,五道渺小却无比坚韧的身影,正顶着足以撕裂钢铁的寒风和冰寒刺骨的沙砾,朝着黑暗与未知,朝着铁壁眼中那幽蓝火焰锁定的方向,决绝地跋涉而去。残存的线索、中断的信号、冰冷的图腾、燃烧的旧恨…所有的一切,都被这极寒的沙暴裹挟着,化为前进道路上最沉重的背负,也化为刺向敌人心脏最锋利的寒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