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隶步出厩门,见廊下立着苏玉与徐佳丽,眉微蹙,声沉道:
“你二人今日何为至此?宫禁森严,女子擅入御马厩周遭,不合规制。”
苏玉忙敛衽躬身,将食盒举过眉际,眼尾弯起:
“闻兄在宫役劳,特与徐嫂做些适口吃食送来。兄先尝尝,是你惯喜的麦饭拌肉酱。”
赵隶接过食盒,触到温热,神色稍缓,却仍斥道:
“宫中廪食不乏,何必跑这一趟?往后送至吏舍便可,晚些我自会回去。女子近御马厩,传出去于你名声有损。”
他说着便要开盒,苏玉上前半步按住,笑盈盈道:
“我做的与宫中滋味不同,兄先尝一口。若合口,日后教徐嫂常做,我便不必再跑这一趟
——省得你总嫌我扰你役事。”
赵隶拗不过她,揭开食盒一角,夹起半块麦饭送入口中,咀嚼间眉梢舒展。刚要再吃,忽闻马厩内传来斥骂声,夹杂着孩童啜泣。
苏玉踮脚往厩内望,急声道:
“里面怎的了?是何人在叱骂?”
赵隶回头瞥了眼,将食盒往廊柱上一靠,抹了抹嘴:
“必是我手下几个官奴做事毛躁,触怒了马监。我去看看,免得闹大。你二人速归,莫在此久候。”
言罢三两口尽食,提袍便入厩中。
徐佳丽敛手收拾食具,苏玉抬眸望入,见厩内一稚童遭斥,旁有少年以身蔽之,垂首听赵隶呵责。
她怔立当场,眸色骤凝
——那稚童旁的少年,竟是金日磾!
她心下惊乱,攥紧徐佳丽腕臂,压声低语:
“速嘱厩卫唤赵隶出,我有急事相告。”
“时将晏,宫禁有制,女子不得近御马厩,导官已数次侧目矣。”
“但说一语便罢,我等求厩卫通传,片刻即了,尚未至闭门之时。”
徐佳丽拗不过,趋步往厩卫处。厩卫识其为赵厩丞之妻,未加刁难,入厩传讯。
赵隶疾步而出,额角尚带愠色,斥道:
“我已令你归,复唤我何为?”
苏玉趋前一步,肃容立问:
“你麾下如今所管,可有金日磾、金轮二奴?”
赵隶闻言一愣,道:
“有,咋了?”
她顿足,缓声道:
“此后莫再苛责二人,且尽授养马之术…”
语未竟,赵隶勃然作色,摆手斥道:
“尽授其术?你昏聩?我为厩丞,掌未央宫御马,彼二人乃匈奴降奴,非我汉家编户,何以授之?你毋妄为,速归!”
言毕转身欲去。
苏玉见其决绝,气极,他哪知日后金日磾位高权重,如今这般欺辱,恐他日遭报。
见他往回走,她俯身拾阶侧碎石,扬手便掷。
赵隶中石,捂额回身,怒喝:
“你疯癫耶?”
厩卫见苏玉掷石,当即横戟上前,目露厉色,厉声斥:
“宫禁之地,岂容女子撒泼!”
导官亦快步逼近,拱手正色道:
“赵厩丞!此女违制喧哗,已触宫规,若不即刻领走,某当禀公车司马令论处!”
徐佳丽色变,忙拦于苏玉身前,连连赔罪:
“二位恕罪,小妹年幼失教,我这便带她走!”
赵隶急抬手止之,陪揖道:
“二位息怒,此乃我妹,少不更事,我即刻令其归。”
旋即转向苏玉,他压低声音:
“祖宗,你究竟欲何为?以石掷我,旁人见之,岂不闻我失教之讥?”
“你教是不教?不教,我便与你绝兄妹之情!你亦不得苛辱旁人,闻否?”
苏玉厉声喝问,赵隶被其气势慑得一颤,退后半步,本欲辩驳,见她面色铁青,终是叹道:
“罢罢罢,我教便是!”
“你勿敷衍!若阳奉阴违,我日日至宫门外候你,他日我若有失,连坐之律,你岂能独善其身!”
不远处的厩卫、导官闻苏玉提“连坐之律”,皆是一愣,对视一眼后,厩卫收了戟,却仍沉脸道:
“赵厩丞,速整饬家事!御马厩乃禁地,再喧哗,某只知宫规,不知私谊!”
导官则蹙着眉补道:
“时已近酉时,若再耽搁,宫门落钥,二位恐难出宫,某亦难辞其咎。”
徐佳丽忙扯苏玉衣袖,急劝:
“玉妹,休再妄言!”
赵隶只觉她又如前番拒婚一般乖张,蹙眉摆手:
“我教,我教。你等先归吏舍,待我役毕,归府再议可否?”
苏玉甩开徐佳丽之手,以指戳向赵隶:
“我先归候你,你若食言,定不轻饶!”
言罢转身便走,徐佳丽惶急跟上。
赵隶捂额立在原地,茫然不解,回身入厩时,为同僚见其额上红痕,嘲谑半晌,他亦浑不知其故。
苏玉立吏舍檐下,跂足望巷口,指尖绕着衣角,徐佳丽敛手立侧,缓声问:
“玉妹,今日何以执意令他授那二奴养马之术?观你行事,竟似有急事相促。”
她只言不能多言。
未几,赵隶曳履而来,落座叹道:
“我今日在马厩,为同僚嘲谑半晌,皆言我妹性烈过男子,令我颜面尽失。”
“颜面本是己物,何必介怀旁人之言?你今日记我所言否?”
赵隶蹙眉,执案上陶盏轻叩:
“我为未央厩丞,掌御马之技,若尽授匈奴降奴,他日彼等若居我上,我何存颜面?且御马之术乃宫禁要技,授于降奴,若有差池,我项上首级难保。”
“那...那便私授之!匈奴久居草原,本谙养马之道,若彼有天赋,他日得蒙擢用,你亦为其良师,彼此相益,何乐不为?”
赵隶抬眸瞥她,眸中满是疑色,问:
“你究竟为何执意令我教之?若不言其故,我断不奉命。”
苏玉色变,攥袖欲起
——此事岂能明说?旋即冷声道:
“无他故!你若不教,我便往告苏礼兄,言你在马厩恃权跋扈,我当与你绝兄妹之情!”
言毕转身便走,徐佳丽忙伸手拦,却未及扯住。
赵隶按额蹙眉,思及苏玉性情,终是叹口气,起身整冠,往霍府而去。
霍府内。
苏礼执简牍顿案,赵丛垂手立侧。
赵隶述完前事,赵丛疑惑:
“玉儿竟识那匈奴降奴?行事如此执拗,倒甚怪异。”
苏礼搁下简牍,眸色沉凝
——知玉儿只对特定的人与事有反应,不是事坏,便是人有问题。但让赵隶教而非远离,定是知晓此人日后有作为。
“你听玉儿的便是。草原降奴未必终为贱籍,谁料日后无擢用之机?莫以今日境遇轻慢他人。”
赵隶闻言后,沉思道:
“莫非玉儿能窥破来日事?”
苏礼眉梢一挑,声带笑意:
“她若真有异术,白日掷你时,便该捡块碗大的石头,岂会只用碎石溅你?”
“哈哈!”
赵丛笑出声,他转向赵隶,眸中闪着促狭
“玉儿那性子,认定的事八头牛拉不回。昔年拒婚时那般刚烈,若真能未卜先知,怎会吃你断指的亏?”
“提这陈腐旧事作甚!”
赵隶瞪他一眼,起身整衣襟,叹道:
“宫规森严,御马技艺私授匈奴降奴,若被马监撞见,定以违制论我。教是要教,得瞒着人来
——我先回吏舍,再谋个稳妥法子。”
二人相视一笑,苏礼让吴戌送他离去。
他知晓,玉儿是聪明人,只要让她能多走,多看。日后,未必不会助自己一臂之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