霍去病归府,亲卫高阳犹自魂未定。
苏礼见将军缄口立堂中未语,遂问高阳。
他伏地颤声,将柞林之事具陈无遗。
苏礼大惊失色,旋即敛神,趋前拱手:
“将军,柞林之举,是一时怒起,抑或是蓄意除患?”
霍去病一愣,不耐道:
“有何区别?人既死,陛下与舅父自无烦忧。”
“陛下有何旨意?”
“命我归府自省,非传召不得出。”
苏礼正思对策,未及半刻,伍缮传:
“将军!宫中谒者至,传陛下口谕,召苏长史入见!”
霍去病眉峰紧蹙:
“此事因我而起,陛下恐将责你,你有何应对?”
苏礼躬身应道:
“将军勿忧。臣为将军筹谋宫禁之事,今事出意外,陛下必不以过罪臣,反需臣补策。即便薄罚,臣亦甘受。然陛下必庇将军
——因将军为国柱石,有用故也。”
霍去病眸中稍缓,挥袖道:
“先入宫面圣,归再细议。”
他拱手领命,疾趋出府,随谒者往未央宫而去。
未央宫偏殿炭火爆裂,暖意蒸腾,然,殿中气氛凝肃。
苏礼趋入时,见大将军卫青、御史大夫张汤、侍中韩说皆在,韩说已将上林苑事本末,向大将军、张御史一一具陈。
陛下踞于御座,目光扫向苏礼,怒声震殿:
“朕命你教去病惩戒李敢后如何奏报
——或‘酒后争言互殴’,或‘争执推搡致伤’,此数者,孰不胜于‘一箭贯胸’耶?朕为你铺就之路,尽毁于你手!今李敢死於猎场,箭簇乃霍氏所制,当如何处置?”
苏礼额触于地,声气沉稳:
“臣罪当死!然事既至此,臣请陛下先明一事
——骠骑将军杀李郎中令,是少年骄纵失度,抑或是蓄意谋算?”
“放肆!”
陛下拍案震怒
“彼敢於猎场动刃,尚有何事不敢为谋?”
“陛下明鉴!”
苏礼抬首,目光直对龙颜
“若骠骑将军蓄意谋算,当寻幽僻处动手,岂会于柞林众目之下?当匿其箭簇,岂会用自家三棱鸣镝?归府后缄口不言,此乃少年戾气勃发,非政客深谋远虑也!”
他旋即转向卫青,语速加急:
“大将军素知骠骑将军性情
——其十六岁从军,击匈奴时便敢单骑陷阵,向来是怒则行事,未尝有半分迂回。前番李郎中令殴击大将军,彼隐忍三月方发,已属极致
——此乃骄纵,非谋逆也!”
卫青眉峰微蹙,趋前半步,长揖奏曰:
“陛下,苏礼所言非虚。去病自少在军,性刚直,又素来敬臣护臣。前番李敢因李广之事怨臣,竟至当众殴击,去病当时便欲发作,是臣强压下来的。
——今二人同处猎场,必是李敢旧怨复起,言语必多辱慢
——以去病的脾性,忍无可忍而动手,实属必然。换作初出茅庐时的他,恐已拔剑相向,而非先殴后射矣。”
张汤素立於侧,垂手无一言,至是进前一步,长揖奏曰:
“陛下,苏礼之言,实乃救骠骑之要津。若定其‘骄纵失手’,属‘功臣恃宠偶愆’,陛下罚其闭门自省,复以恩宠补之,朝臣虽有微辞,亦无由置辩;
——若沾‘蓄意’二字,便是‘挟私害臣’,陛下若庇之,即属‘私护外戚’,丞相、御史台必连章劾奏,扰动朝纲。”
陛下喉间作哼,指节稍弛:
“你善言辞。然则今事当如何了结?李蔡尚在相府,其府中此刻恐已聚李广旧部矣。”
“臣有三策以解之。”
苏礼伏地叩首
“其一,定性当固
——对外宣曰‘骠骑将军与李郎中令逐鹿时起争执,将军年少气锐,弓梢误触机括,矢乃脱手’,将‘蓄意射杀’易为‘器械之失’,与陛下所定‘鹿惊误中’互为佐证。”
“其二,安抚当厚
——朝廷赙钱五十万,霍府益四十万,共九十万,逾二千石官例制一倍;李郎中令之子李禹,即召入郎署为中郎,以固李氏仕进之望。臣度之,丞相李蔡最重宗族前程,此钱此官,足以塞其口。”
“其三,控场当峻
——张御史所拟禁语令,宜增一条‘敢议骠骑将军与李郎中令争执细节者,以漏泄省中语论罪’,虽‘互殴’二字亦不许妄言;验尸文牍,除陛下亲览之原本,抄本尽删‘拳痕’‘撕扯’之语,唯留‘箭伤’‘鹿毛’
——令李氏虽欲滋事,亦无实证可凭。”
殿中寂然片刻,众闻苏礼之言,皆默然不语。
张汤睨苏礼,私忖:
果然明敏,未逾片刻,便筹万全之策。
卫青忽进言,长揖道:
“臣请亲往李府。苏礼所言非虚,李蔡与臣同朝十有余年,知臣素秉公心,不敢欺罔。臣亲往宣谕,较宗正府属吏往说,更能安其心。”
张汤复奏:
“臣请上即刻下旨,令廷尉府将‘李敢逐鹿殒命’之文牍,连夜传檄各郡国都尉府
——边郡多李广旧部,先杜流言于长安,勿使彼等借‘功臣枉死’鼓噪生事。”
陛下未即应,只徐行两步,目注卫青,语含审视:
“卿往李府,仅持此策,能令李蔡心折乎?徒以钱官相诱,能塞其口,不能平其心;更恐边郡李广旧部流言不止。”
卫青躬身道:
“上所虑极是。臣尚有一策,可令李氏永绝滋事之念
——李敢有女,年方十二,淑慎端方。今太子年甫十岁,虽未及冠,可先下旨‘择吉纳为东宫孺子,待太子成年后正位’。”
陛下足音顿止,回首问:
“卿之意,将李敢之女予据儿?”
“正是。”
卫青伏地顿首
“李蔡最重宗族荣宠,李广一生欲附凤攀龙而不可得。今其侄女入侍东宫,此荣远胜封侯赐邑。且太子为卫氏所出,臣为太子舅公,此举既显上‘不念旧隙,优渥功臣之后’之德,亦令李氏明晓
——卫霍与东宫本为一体,彼若滋事,是敌太子,敌卫氏,终是敌上。”
张汤急趋前附和:
“陛下,大将军此策乃万全之计!联姻之效,远胜赙钱
——边郡李广旧部若闻‘李敢之女入东宫’,必赞上仁厚,断不敢以‘功臣枉死’妄议;李蔡纵有怨怼,顾念其女前程,亦必压服宗族。”
苏礼也叩首补充:
“陛下明鉴!臣仅算及‘利’,未及‘名’。大将军此策,化‘利禄安抚’为‘皇室恩宠’
——李氏得荣,上得安靖,骠骑之事永无翻覆之虞。”
陛下沉吟半晌:
“即依卿言,拟口谕付宗正府,先往李府宣旨
——‘朕念李敢忠勤,其女择日入东宫为孺子,宗正府择吉操办’。但须言明:若李氏借故拿捏,此谕即刻作废。”
他转向苏礼,目光仍带寒意:
“苏礼,卿之三策,乃‘堵’;仲卿之策,乃‘收’。堵可安一时,收能固一世。你若再有误漏,你及全家,皆代去病偿命。”
苏礼额头贴地:
“臣死罪!臣受教!必全力协大将军、张御史办妥此事,绝无差池。”
陛下又看向张汤:
“檄文增一句
——‘骠骑将军以同僚殒命,自请闭门思过三月,以谢其罪’。将其‘罚’,书为其‘义’。明日朝会,卿先奏李敢死讯,依‘鹿惊误中’奏报。有敢多问者,即以‘禁语令’斥之
——朕倒要观之,孰敢触此锋?”
他挥了挥手,语露疲色:
“皆退下。卫青,即往李府;张汤,连夜拟禁语令与验尸文牍;苏礼,归霍府监视去病,勿令再生他故。”
“臣等遵旨!”
三人齐声叩首。
偏殿门启,谒者引退。
苏礼后背的冷汗终干
——他赌对了,陛下所惧者,非去病杀人,实乃去病“能”杀人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