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十六,寅时三刻。桂林府衙。
林夙没点灯。
他就坐在黑暗里,听着自己胸腔里那团火在烧——不是瘴疠的高热,是一种更冰冷、更灼人的东西。昨夜呕出的血沫子还在铜盆边沿黏着,泛着铁锈似的暗光。
但他坐得笔直。
像一把插在鞘里、却在嗡鸣的刀。
顾寒声推门进来时,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剪影。他顿了顿,将三封密报放在桌上,没有多余的话:
“江南。赵皓的刀,磨好了。”
林夙没看密报。他问:“哪把刀?”
“三把。”顾寒声声音沉静,却字字砸在寂静里,“第一把,钱。他从东瀛、澜沧、翡翠群岛买的硫磺硝石,够把长江水染黑三次。第二把,人。松江的火器局里,有三个金发碧眼的西海匠人在教他们铸炮。第三把……”
他停顿,抽出最下面那封密报,轻轻推过去。
“第三把,是‘势’。我们的人在苏州烧仓时,杀了个不该杀的人——那人穿的是内廷司的云锦,用的是御前侍卫的刀法。赵皓背后那位主子,把自己的影子,送到江南给他当盾牌了。”
林夙终于动了。
他伸手,不是去拿密报,而是从怀里摸出一枚铜钱——最普通的“大雍通宝”,边缘磨得发亮。他将铜钱按在桌面上,指尖抵着,慢慢旋转。
铜钱在黑暗里发出细微的沙沙声。
“顾寒声。”他开口,声音嘶哑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“你说,赵皓和他背后那位,现在最怕什么?”
“怕计划暴露。怕惊雷府这把火,烧到他们藏身的宫殿。”
“错了。”铜钱停住,正面朝上。林夙盯着那四个字,“他们最怕的,是‘时间不够’。”
他抬起眼,黑暗里,那双眼睛亮得骇人。
“囤积物资要时间,训练新军要时间,串联朝臣要时间……而‘时间’,是天下最公平的东西。他们缺,我们也缺。”他咳嗽起来,肩膀耸动,但手依然稳稳按着那枚铜钱,“所以,我们要做的不是跟他们抢时间。”
“是偷。”
顾寒声呼吸一滞。
林夙的手指猛地一划,铜钱“铮”一声立起,在桌面上疯狂旋转:“东瀛的硫磺船,让他过澎湖。通知晚晴,用快船扮海盗,劫货放人,留一句话——‘混天王的债,该还了’。把水搅浑。”
“澜沧的硝石船,让他进福海港。苏烬带三十影卫去,不在港口动手,等他们出海三十里——埋雷,炸沉,留几个活口回去报丧。告诉他,海路,姓‘惊雷’了。”
“至于松江的火器局……”林夙终于笑了,那笑容在苍白的脸上绽开,像雪地里的刀光,“让墨铁匠把新铸的那门‘镇漓将军炮’图纸,‘不小心’流出去一份。要真的,但要改三个数——装药量加三成,炮膛壁厚减两分,闭气环的螺纹反着刻。”
顾寒声瞬间明白了。
真的图纸,假的数据。赵皓的匠人若照此铸炮,第一发试射,炮膛就会炸成碎片。
这是阳谋。
更是诛心。
“他们要时间,我们就给他们‘惊喜’。”林夙扶着桌沿站起来,裘氅滑落,露出瘦削如刀锋的肩线,“他们要借惊雷府的势养自己的刀,我们就让这把刀……先砍了他们自己的手。”
他走到窗边,推开。
寒风灌入,吹散室内的药味和血气。天边已泛起鱼肚白,晨光像一把渐渐出鞘的剑,划开沉沉的夜幕。
“告诉所有人。”林夙背对着顾寒声,声音融进渐起的风里,“从今天起,我林夙的病,就是惊雷府最利的刀。”
“我要让赵皓每晚做梦都听见我咳嗽——然后惊醒,不知道那咳嗽声,到底是来自桂林的病榻,还是已经响在了他金陵的卧房门外。”
顾寒声深深吸了口气。
他看着那个站在黎明前的背影,瘦,病,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。
但就是这个人,刚刚用三句话,在江南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——一张要用血与火、阴谋与阳谋、海盗与惊雷共同织成的网。
“属下……明白了。”他躬身,退下。
门轻轻合上。
林夙独自站在窗前,看着天光一寸寸吞噬黑暗。
他抬起手,看着自己苍白、骨节分明的手指。
这双手,写过诗,握过剑,如今要握住一个时代的咽喉。
“赵玖……”他低声念出那个烙印在灵魂里的名字,那个在另一个时空同样于绝境中点燃华夏火种的灵魂,“你看,这条路,我走得对不对?”
没有人回答。
只有晨风呼啸,卷起院中残雪,扑打在窗棂上。
像战鼓前的最后一次呼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