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七,金陵。
雪积了寸许厚。宫墙朱红被雪衬得发暗,檐角脊兽驮着雪,蹲成黑影。
王公公推开值房门,靴底碾雪,“咯吱”一声。
他手里捏着密信,桑皮纸,薄而韧,边角烫暗金云纹——只那位主子用。
值房一盏灯,灯油掺龙涎香,气味沉。王公公展信看。
信短。
先说福海港硝石船队被炸沉,五船尽没,活口带话——惊雷府影卫的手笔。再说松江赵皓已切断对岭南的供,催要林夙人头。
最后一句,主子亲笔:
“林夙病重,惊雷府内隙已生。可觅良机,除之。”
王公公看完,信纸凑灯焰上。纸边卷曲,发黑,腾一缕青烟,烧成灰,落铜盆里。
他拍手,像掸灰。
走到窗边,推一条缝。冷风夹雪沫灌进,灯焰猛晃。他望宫墙外雪覆的屋脊,那是金陵城。
主子说得对,机会。
但惊雷府不是草寇。阳朔城头那仗,漓江上的鬼火,最近断赵皓海陆两线的狠手……说明林夙手下有人,且拧成绳。
要杀林夙,得先挑松这绳。
王公公关窗,回书案前,铺纸,提笔蘸墨。
他写得很慢,字字斟酌。
不是回信,是给另一条线的令——条埋在桂林更深、更久的线。那条线的主人,赵皓不知。
笔尖划过纸,沙沙轻响。
写完,他拿起纸吹了吹,墨迹干透,折成小方胜,塞进一枚中空铜钱。铜钱是“大雍通宝”,边缘有道浅刻痕,只特定人能摸出。
“小顺子。”他唤。
十六七岁小太监应声进,垂手:“干爹。”
王公公递铜钱:“明早送出去。老地方,老法子。”
“是。”小顺子接铜钱,塞袖袋,动作熟。
“还有,”王公公补,“让桂林的人动。不急近林夙,先看,惊雷府里……哪些人最近睡得不好,哪些人心里长了草。”
小顺子抬头,眼露疑:“干爹的意思?”
“林夙一病,底下人各有心思。”王公公端茶杯,抿一口冷茶,“顾寒声掌权,雷震掌兵,苏晚晴掌钱,墨铁匠掌技……这里头,总有一两个,觉着自己功劳,该换更大位置坐坐。”
他放茶杯,声轻,像针:
“找到那个。然后,递把梯子。”
小顺子懂了,躬身:“儿子明白。”
“去。”王公公挥手。
小顺子退,轻带门。
值房又静。王公公坐回椅,闭目。灯焰在他脸上投跳动的影,平日藏好的疲惫,漫上来。
他想起很多年前,自己还是刚进宫的小太监,因打碎只茶盏,被管事太监按雪地抽鞭子。那时,主子——当时七皇子——路过,随口丢句:“大冷天的,别打死了,晦气。”
就这句,救他命。
后来,他千方百计调七皇子身边当差,从最低等杂役做,一点点爬。主子夺嫡,他帮递消息、除异己;主子登基,他打理内廷、盯朝野。
如今,主子是宫里最有权势的人之一,离那位置,只差几步。
而这几步里,最大绊脚石,在岭南。
林夙。
个本该死流放路上的前朝遗孤,个靠几手歪道和收买人心崛起的泥腿子。
偏成了气候。
王公公睁眼,眼底疲惫不见,只剩冰冷清醒。
主子要林夙死,林夙就必须死。
至于怎么死……他有很多办法。
---
同一夜,桂林。
陈平那封信,天亮前送出去了。
用惊雷府军急递渠道,快马加鞭,三日到永州。
信送走,陈平在自己房里坐一夜。炭盆早灭,冷像冰窖,他不觉冷,只觉脑子里乱,全是林夙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,还有那些话。
“这把刀,我能教他儿子用,也能架到他脖子上。”
陈平打寒颤。
他知父亲陈望是什么人——谨慎,精明,善算计,永远站赢面大的边。父亲送他来桂林,表面求学,实是押注,也是留后路。
若林夙赢,陈平是陈家与惊雷府间的纽带。
若林夙输……陈平是随时可舍的质子。
这些,陈平早明白。但明白归明白,被林夙这般赤裸戳破,还是让他心慌,还有说不清的……耻辱。
仿佛他和他父亲所有算计,在对方眼里,都幼稚像小孩过家家。
天快亮,陈平终于动僵硬四肢,走到书案前,铺纸。
他不是要再给父亲写信,是想把昨晚林夙说的每句话,都默写下来。写完,他看着纸上那些字,忽意识到一事——
林夙根本不在乎陈家是忠是奸,是站是退。
他在乎的,是永州那个位置能不能为他所用。
若不能,他就动手清掉。
像清福海港硝石船队一样,干净,利落,不留余地。
陈平放笔,走到窗边,推窗。冷风卷雪沫扑进,呛得他咳两声。
远处,校场方向,已传来晨练号子。那是雷震在操练新兵,日复一日,风雪无阻。
更远处,漓江码头上,有早出船在起锚,帆影在晨雾里若隐若现。
这座城,正在醒。
而这座城的主人,此刻或许正咳着血,在谋划下一场更血腥的厮杀。
陈平忽觉,自己以前读的那些圣贤书,学的那些治国策,在这座充满硝烟与铁血的城市里,显得那么苍白,那么可笑。
真正的权力,不是诗书礼乐,是刀,是火,是人命。
是林夙那样,哪怕病得咳血,也能一句话定人生死的冷酷决断。
他关窗,走回书案前,把刚才默写的那张纸凑烛焰上,点燃。
纸烧成灰,落砚台里,和干涸的墨混一起,黑漆漆一团。
陈平看那团灰,心里某个地方,好像也随那点火光,烧掉了一些东西,又生出了一些新的、更硬的东西。
他不知那是什么。
但他知,从今天起,他看这座城,看那个人的眼光,不一样了。
---
腊月二十八,午后。
顾寒声收到第一份“城内异动”密报。
报信的是码头经营茶馆的老卒,早年受过林夙恩惠,成了惊雷府民间最不起眼的眼线之一。他说,这两天,有三个生面孔在茶馆里打听事。
打听的不是军情,是“顾先生近日是否常见客”、“雷将军练兵之余常去何处”、“墨老匠人的身子骨怎么样”。
问得细,问得巧,像寻常闲谈,但老卒跑了半辈子江湖,嗅得出味不对。
“那三人说话带点江淮口音,身上有股子衙门里当差的油滑气。”老卒压低声对顾寒声派去的人说,“不像赵皓那边纯粹的江湖路子,倒像……官家的人。”
消息报上,顾寒声在书房对地图站很久。
江淮口音,官家的油滑气。
宫里来的人。
来得比他预想的还快。
他转身出书房,没带随从,一人穿过府衙后院,走向林夙养病的那处小院。
院门口守两亲兵,见是顾寒声,无声让开。
顾寒声推门进。
屋里药味浓得化不开,林夙披裘氅坐窗边,手里拿卷书,但眼望窗外那株积雪的腊梅,没看字。
“主公。”顾寒声行礼。
林夙没回头:“来了?”
“城里发现了宫里来的人。”顾寒声直接说,“在打听您和几位核心将领的近况。”
林夙终于转头。
他脸色比前几日更苍白,但眼依然亮,像雪地里两点寒星。
“终于来了。”他说,语气里甚至有一丝意料之中的平淡,“王公公的手笔?”
“像是。”
“几个人?”
“目前发现三个,应该还有更多。”
林夙点头,重新看窗外:“让他们打听。”
顾寒声一愣:“主公?”
“他们想摸清我们的底,想找缝隙。”林夙说,“那就给他们看一点缝隙。”
他顿了顿,补一句:
“真的缝隙。”
顾寒声瞬间明白林夙的意思——将计就计,用真正的内部矛盾做饵,引蛇出洞。
但这太险。万一弄假成真,或者控制不住……
“人选有了吗?”林夙问。
顾寒声沉吟片刻:“墨老那边……匠造司几个大匠,最近为新一批鬼火雷的配料比例,吵过几次。有个姓鲁的副匠首,觉得墨老太保守,私下抱怨过几句。”
“不够。”林夙摇头,“匠人造反,成不了气候。宫里的人看不上。”
他咳两声,用帕子掩嘴,等气息平复,才继续说:
“要找,就找个分量够的。让他们觉得,只要撬动这一块,惊雷府这座山,自己就会塌。”
顾寒声心头一凛。
分量够的……
雷震?苏晚晴?还是……他自己?
林夙似乎看穿他心思,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,那弧度里没什么笑意,只有冰冷的算计。
“听说,雷震手底下有个副将,姓韩,是原来阳朔守军投降过来的?”他问。
顾寒声点头:“是,韩猛。作战勇猛,但脾气暴躁,不服管束。雷震压过他几次,他私下里怨气不小。”
“那就他吧。”林夙说,“给宫里的人递个话,就说韩副将觉得,惊雷府待旧部不公,寒了弟兄们的心。”
顾寒声深吸一口气:“主公,韩猛毕竟是一员悍将,万一他真被说动了……”
“那就看看,是他的刀快,还是雷震的军法快。”林夙语气平淡,像说件无关紧要的事,“也看看,宫里那些人,到底有多少本事。”
他转回头,看顾寒声:
“寒声,乱世里,忠诚是最奢侈的东西。我们要做的,不是相信每个人都有忠诚,而是让不忠诚的人……不敢叛,叛了也是死。”
顾寒声沉默良久,最终躬身:
“属下……明白了。”
“去安排吧。”林夙挥手,“记住,戏要做得真。真到连我们自己人,都差点要信了。”
顾寒声退出屋,轻带上门。
雪又下大,漫天飞舞,盖住庭院里所有的足迹,也盖住这座城池里,正在悄然滋生的阴谋与杀机。
窗内,林夙重新拿起那卷书,却一个字也看不进。
他听窗外风雪呼啸,手指无意识摩挲书页边缘。
快了。
那场决定生死的大火,就快烧起来了。
而他要做的,是在火起之前,把所有的柴,都摆到该摆的位置。
包括那些看似会引火烧身的“干柴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