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五,福海港。
港口的冬夜,冷往骨头里钻。风带着咸腥和死鱼的沤臭味,刮过码头堆叠的货箱、废弃的渔网,还有蜷在背风处打鼾的苦力。
苏烬伏在港区西侧盐仓的屋脊上,两个时辰没动。
左手虎口旧伤疤在阴冷里发痒。他盯着三百步外的三号泊位——灯火通明。
赵皓的硝石船队,在那儿。
五艘双桅福船,吃水线压得深,船舷几乎贴水。船上人影晃动,腰背绷直,手时不时按着刀柄左右扫。泊位四周,明哨四个,暗桩至少八个。货船与岸上搭三条跳板,每条板子旁守着两个黑衣汉子,手揣怀里——怀里肯定揣着短家伙。
“防备比预想的严。”左侧影卫低声,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,“头儿,硬闯不行。惊动了,货搬不走,人也走不脱。”
苏烬没吭声。
他目光掠过泊位,看港务衙门口的灯笼,看黑黢黢的海面。算潮时,算风向,算从点火到爆炸需要的时间,算影卫撤走的每一条路线。
林夙的命令是:炸沉,留活口报信。
但要炸在海上,不是港口。
“船什么时候离港?”苏烬问,声压得比风低。
“问过了。船老大喝多漏的话,明早寅时三刻,趁早潮走。”另一个影卫从阴影里滑过来,像道没重量的烟,“港务衙门盖了印,水师巡哨也打点了,一路通畅。”
寅时三刻。天最黑,人最困的时候。
苏烬心里那架算盘噼啪一响,珠子落定。
“不上船。”他说。
“等船走?”
“等船走。”
他从怀里摸出油纸小包,打开,里面六颗蚕豆大小的东西。黑乎乎的,表面粗糙,像混了铁渣和碎瓷的泥丸,但细看,泥丸深处有一点极微弱的、仿佛呼吸般的绿芒。
鬼火雷的“种”。墨铁匠的新玩意,威力只有完整版十分之一,但更隐蔽,延时更长,能用特制药线慢慢煨烧。
“这东西,沾木头就钻,见水就黏,半个时辰后响。”苏烬分给左右两人,“找四个手脚最轻的,现在下水。游到船底,把这‘种’按在龙骨接缝的地方。按实,按紧。”
“海水这么冷……”
“冷不死人。”苏烬瞥了说话的一眼,“怕冷,现在回去领十军棍,暖和。”
没人再说话。
四个影卫脱下外袍,里面紧贴身黑色水靠。他们用油脂抹了脸和手,把“雷种”和一小截防水药线含在嘴里,像四尾无声的黑鱼,从盐仓后的礁石滩滑进海里。
水花轻得几乎没有。
苏烬重新伏下,继续盯码头。他知道,从现在起,每一刻都可能是变故。
时间一点点碾过去。
码头上,一个黑衣汉子打哈欠,抱着胳膊跺脚。泊位旁的茶棚里,有人端出热汤面,香气飘过来,混在寒风里,勾得人胃里发空。
丑时过半,港区彻底静了。
只有海浪拍打木桩的声音,单调,重复,催人欲睡。
下水的四个影卫陆续从不同位置摸回来,嘴唇冻得乌紫,浑身控制不住地打颤,但都对苏烬点了点头——事办成了。
“撤到二号点。”苏烬下令,“等响。”
他们像一群幽灵,从盐仓屋顶褪去,消失在港区迷宫般的货堆和棚屋之间。
二号点在港区外一座废弃的灯塔里,石头垒的,视野开阔,能看见整个海湾出口。
寅时初,码头起动静。
灯火移动,人声嘈杂。缆绳解开的嘎吱声,船工短促的吆喝声,帆索升起的哗啦声。五艘福船像冬眠醒来的巨兽,缓缓离开泊位,驶向海湾出口那片更深的黑暗。
船影融入夜色,只剩几点桅灯,在漆黑的海面上摇晃,像鬼火。
苏烬靠冰冷的石墙上,闭眼,心里默数。
药线在烧。
海水在腐蚀外层的蜡封。
绿芒在泥丸深处一点点积蓄力量。
船上的人不知道,他们脚下的龙骨缝隙里,粘着六颗来自漓江地底的“鬼种”。它们正在沉睡,也在生长。
“头儿,差不多了。”一个影卫低声提醒。
苏烬睁眼,看向海湾出口。船队已经变成几个模糊的小点,正要驶出湾口,进入外海。
“点火。”他说。
不是点他们身边的火。是点“信”。
另一个影卫从怀里掏出竹筒,拔开塞子,倒出一只尾部分叉的“火光鼠”——岭南山中特产的小兽,尾巴储存油脂,遇风即燃,飞得极快。他在鼠尾缠上一小段浸了磷粉的棉绳,用火折子点燃。
“哧”一声轻响。
火光鼠尾巴爆开一团金红色火苗,它受惊尖叫,猛地蹿出塔窗,拖着一条耀眼的尾迹,笔直射向海湾出口的船队方向。
这是信号。
给可能潜伏在更远处海面上的、苏晚晴船队的信号——如果她们能赶到的话。
但主要不是给人看的。
是给“雷种”里那点绿芒看的。
火光鼠划过夜空的轨迹,像一根烧红的针,刺破了黑暗的平衡。
几乎在同一瞬间——
海湾出口的海面上,先是一团微弱的绿光从水下透出,紧接着,第二团,第三团……
没有巨响。
只有六声沉闷的、仿佛巨兽在水底打嗝的“咕咚”声。
然后,海面猛地鼓胀起来,像是底下有看不见的巨人翻了个身。五艘福船,有三艘的船身剧烈地、不正常地向上拱起,又狠狠砸回水面。木材断裂的“咔嚓”声刺耳地传来,即便隔着这么远,也能听见。
绿火从船底破开的窟窿里喷涌而出,不是燃烧,是流淌。黏稠的、惨绿色的火流,顺着船板向上爬,遇到什么就吞掉什么。帆、缆、木箱、人影……一切在绿火里都迅速变黑、蜷缩、消失,连烟都很少。
另外两艘船侥幸未正中被炸,但也被掀起的巨浪和同伴的惨状吓破了胆,在原地打转,船上哭喊声、惊叫声撕开夜空。
苏烬举起单筒镜。
他看到有人在跳海,但跳进的海水里也漂浮着绿火。他看到一艘船拦腰折断,缓缓竖起来,沉没。他看到最后一点桅灯被绿火吞没。
成了。
他放下镜子。
塔里很静,只有影卫们压抑的呼吸声。没人说话。他们看过鬼火雷在陆地上炸,但这是第一次看它在海上、在夜里,吞噬一整支船队。
像是把地狱的一角,搬到了人间。
“撤。”苏烬说,转身走下石阶。
他们没有停留,没有去确认战果,就像他们从未出现在这里。沿着预定的路线,翻出灯塔,潜入港区外的山林。马匹藏在山坳里,鞍具都备好了。
上马前,苏烬回头看了一眼海湾。
那片海面上,绿火还在烧,但已经弱了许多。远远望去,像几盏飘在水上的巨大鬼灯,照着正在倾覆的残骸和挣扎的黑点。
赵皓会收到信的。
用五船硝石,和不知道多少条命,写成的信。
“走。”
马蹄裹了布,敲在冻硬的山路上,闷响如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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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夜,桂林府衙。
林夙没睡。
他坐在炭盆边,账册在手里,字没进眼。
他在等福海港的响动。
胸口那股钝痛又来了,这次带着灼烧感,像有人把烧红的炭块塞进了肺里。他忍着,没咳出声,只是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。
窗外的雪还在下,不大,但执拗。
丑时末,门外传来极轻的叩击。
三短一长。
“进。”
顾寒声推门进来,肩头落着未化的雪沫。
“主公,福海港信鸽到了。”
林夙抬眼。
顾寒声展开一张小纸条,上面四个字,墨迹新:
“船沉,信达。”
林夙闭上了眼。
不是如释重负,是某种更深邃的疲惫。他眼前闪过一些画面:墨铁匠在矿洞深处佝偻的背影,鬼火雷试爆时匠人们惊惧的脸,还有苏晚晴出发前那双烧着火的眼睛。
他知道那四个字后面,是什么。
是海面上的绿火,是沉没的船,是死去的人。可能是赵皓的人,也可能只是讨生活的船工。但都一样,死了。
“知道了。”他睁开眼,声音平静,“江南那边,该有反应了。”
“是。”顾寒声收起纸条,“赵皓断了海路,又被我们烧了陆仓。他现在只剩两条路:要么孤注一掷提前发动,要么……”
“要么来找我。”林夙接上,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,“找我这个‘病得快死的人’,谈谈条件,或者,要我的命。”
顾寒声心头一紧:“主公,桂林城内……”
“查。”林夙打断他,“赵皓的手,王公公的眼线,还有那些觉得我快不行了、想换个主子攀高枝的虫子。都揪出来。”
“是。”
“还有,”林夙顿了顿,看向炭盆里明灭的火光,“让陈平来见我。现在。”
顾寒声愣了一下:“现在?已是丑时……”
“就现在。”林夙重复,语气不容置疑,“他爹在永州观望,他在桂林读书。有些事,该让他听听了。”
顾寒声不再多言,躬身退下。
书房里又只剩林夙一人。
他伸手,从炭盆边缘捡起一块烧了一半的木炭。炭块很烫,灼着他的指尖,但他没松手,就那么拿着,看着暗红的炭芯在空气中慢慢氧化,变黑,最后“啪”一声轻响,裂开一道缝。
他把炭扔回盆里,拍了拍手上的灰。
有些火,点了,就不能让它灭。
有些路,走了,就不能回头。
门外传来脚步声,有点迟疑。
林夙把手里攥着的脏帕子塞进袖,坐直。脸上那点病气,一下子敛干净了。
“进来。”
陈平推门进来,脸冻得发红,呼吸有点急。他看见林夙在灯下看他,那眼神太静,静得他心慌。
“坐。”林夙指了指炭盆对面。
陈平挪过去坐下,手在膝盖上攥紧。
“聊聊你爹。”林夙说。
陈平猛地抬头。
林夙看着他,脸上没什么表情,但那双眼睛像能把他整个人看穿。
“你爹占着永州,按兵不动。”林夙声音不高,每个字都清楚,“他在等什么?等我和赵皓两败俱伤,他好出来收拾残局?还是等朝廷的诏安,拿永州换个更好的前程?”
陈平喉咙发干:“父亲……父亲绝无此意……”
“有没有此意,你说了不算。”林夙打断他,“我说了也不算。但局势说了算。”
他拿起火钳,拨了拨盆里的炭,火星噼啪炸起。
“赵皓要我的命,宫里那位要赵皓的刀,你爹想当渔翁。”林夙抬眼,看进陈平眼睛里,“可这天下,不是谁都能当渔翁的。有时候,鹬蚌相争,渔翁……也会被拖下水,淹死。”
陈平后背渗出冷汗。
“回去给你爹写封信。”林夙把火钳放回去,声音很平,“告诉他,永州的位置很好。往北,能卡住赵皓南下的路;往南,能护住桂林的背。但这个位置,只能站一个人。”
“站谁?”陈平下意识问。
“站赢的那边。”林夙说,“而现在,赢面在我这儿。”
他看着陈平,慢慢补了一句:
“你爹要是看不懂,你就告诉他——他儿子在我这儿,学的不光是圣贤书,还有诛国的刀。这把刀,我能教他儿子用,也能……架到他脖子上。”
陈平脸色刷地白了。
林夙却不再看他,转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。
“天快亮了。”他说,“你回去吧。信,天亮前送出去。”
陈平站起来,腿有点软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但最后什么也没说,只是深深一躬,退了出去。
门轻轻合上。
林夙靠在椅背上,闭上眼。
胸口那团火又开始烧了,这次烧得更凶。他忍了忍,没忍住,侧身对着铜盆咳起来,咳得撕心裂肺,咳出一团团带血丝的黏液。
咳完了,他喘着气,拿帕子擦嘴。
帕子上暗红一片。
他看着那摊红色,看了很久,然后慢慢团紧帕子,塞回袖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