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黄潮汐退去时，东方天际刚泛起鱼肚白，像被清水洇开的青绢，边缘浸着几缕淡紫。焦土上的残烟被晨风一卷，便散作细雾，露出三具歪倒的器婴枢残骸。那些曾被算丹枢推演为“必胜”的铁疙瘩，此刻歪着脖颈，关节处的黑纹如腐草般从枢芯里蜷曲枯死，有的枢眼还在渗着暗红的枢液，在焦土上洇出几滩污痕。
烛九溟倚着半截焦木，后背抵着焦木的粗糙，倒比躺软榻更踏实些。他胸口的伤痕还在渗血，暗红的血珠顺着肌理滑进衣襟，在青灰色的道袍上洇出朵残梅。苏婉儿要给他敷金疮药，他偏侧过身，望着天际那道金红轨迹——算丹枢核心裹着圣骨金光，正朝着万灵归一大阵方向疾掠，像颗坠而不落的星子。晨风掀起他的衣摆，腰间“人道枢”的“辅”字符纹与圣骨共鸣，暖融融的光透过布料，在他腹间投下团模糊的亮斑。
“来，先喝口热汤。”苏婉儿蹲在篝火旁，粗陶药罐里浮着几截当归，续断的辛香混着药汁咕嘟作响。她舀了碗汤，指尖掠过烛九溟染血的衣襟时顿了顿——那处布料硬邦邦的，是血渍凝住了。“金疮药得趁热敷，你这性子，倒比那铁疙瘩还倔。”她声音轻得像晨雾，眼尾却绷着，分明是急了。
烛九溟接过汤碗，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，忽然想起昨夜玄黄潮汐翻涌时，苏婉儿护在他身前，药囊被枢刃划开，半袋续骨丹撒了满地。那时她蹲在血污里捡药，发簪散了，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，倒比现在鲜活。“不碍事。”他抿了口汤，当归的甘苦漫开，“等会要动身子，敷了药黏糊糊的，麻烦。”
铁战的机械臂“咔嗒”一声收进袖中，齿轮咬合的轻响混着晨风。他拾起半块熔焦的枢刃，刃身还带着余温，在火上烤了烤，权当火钳拨了拨篝火。火星噼啪炸开，有几点溅在他手背的鳞甲纹机械皮肤上，滋滋作响，倒像在给铁壳子烙花。他从怀中摸出算丹枢核心——那枚曾刻满推演血字的黑铁，此刻在圣骨金光里褪成暗青，表面浮起淡淡纹路，像被雨水冲开的旧画。
“看。”铁战将核心往空中一抛，青纹骤然化作光雾，在三人头顶凝成幅九州灵络图。山脉如骨，江河为脉，七十二处亮点如星辰闪烁，其中三处已暗成灰点。他的机械指节叩了叩北方最亮的星点，金属与光雾相触，溅起几点幽蓝火星：“天工府用‘吞噬’枢纹锁死的灵脉节点，咱们破了三个。”
烛九溟盯着那灰点，想起三日前在南荒枢阵，他持震荡锤砸开枢芯时，黑纹顺着锤柄爬上来，烫得他掌心起泡。原来那些不是普通的灼痛，是灵脉在呼救。
苏婉儿的药香忽然被清唳鸟鸣打断。一只青鸾自云间俯冲而下，尾羽沾着晨露，每根翎羽都泛着琉璃似的青芒，爪心攥着片龟甲信笺——龟甲呈琥珀色，边缘有细密的刻痕，正是玄龟道君的印记。她伸手接住，指尖触到青鸾温热的羽毛，柔滑得像浸过温水的缎子。忽的想起方才在凌千机尸身旁，她用银针挑开那团黑纹时，纹络竟像活物般缩了缩，带着股腐肉的腥气。
“这是给大长老的。”苏婉儿从药囊里取出半袋“枢毒清”，药粉泛着淡紫，在晨光里像撒落的星子。她轻轻塞进青鸾爪心，药囊口的流苏扫过青鸾脚爪的鳞片，“告诉妖域大长老，古修不是来夺灵脉的——我们要一起斩断玄机子的‘吞噬’。”青鸾歪头轻啄她手背，喙尖凉丝丝的，倒像在应诺。振翅而起时，带起的风掀动了龟甲信笺，露出背面新刻的八个字：“妖域玄龟卫，愿为前驱。”字迹深峻，像是用兽爪直接刻上去的。
烛九溟望着青鸾消失的方向，心口的圣骨突然发烫，烫得他按住衣襟。那道未愈的伤痕里，血肉正随着心跳微微起伏——是活人的温度，不是灵枢的冷铁。他想起玄龟道君说过的话：“灵枢再精，终是死物；活人再弱，却有热肠。”指尖抚过伤痕，血珠沾在指腹，他凑到鼻端嗅了嗅，是铁锈味里混着点腥甜，倒比任何灵香都真实。“玄龟道君说，活着该是暖的。”他转头看向铁战，“咱们的‘人道枢’，得让更多人暖起来。”
铁战的机械臂忽然亮起幽蓝光芒，臂甲缝隙里渗出细密的灵能，在空气中凝成冰晶。他屈指弹了弹算丹枢核心，光雾里的北域星点骤然变亮，连带着周围几处暗点都泛起微光：“寒渊枢的枢纹，我在残卷里见过——当年盘古脊骨裂时，那里落过块骨渣。玄机子用它养‘吞噬’，咱们便用它……”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些，机械眼的红光暗了暗，“用它养‘护’。”
苏婉儿将最后一剂续骨丹喂进烛九溟口中。药汁混着血味在喉间散开，却比任何琼浆都要清甜。她望着篝火映照下的两张脸：铁战机械臂上的“辅”字，是他用灵铁一笔一划錾上去的，边缘还留着锤印；烛九溟腰间的“人道枢”，挂绳是她用自己的发丝编的，此刻正泛着暖光；还有自己药囊里鼓鼓囊囊的“枢毒清”，每粒药粉都是她在药庐里守着丹炉，用灵杵捣了七七四十九遍的。她忽然笑了，眼尾的细纹里盛着篝火：“原来这火种，早就埋在咱们血肉里了。”
东方朝霞漫过天际时，三人的影子在焦土上拉得老长。那影子里没有灵枢的冷硬，只有三簇跳动的火——铁战的机械芯里，幽蓝火焰随着灵能流转明灭；苏婉儿的药囊里，淡紫药粉在囊布里透出微光，像揣着把星屑；最大最亮的一簇，在烛九溟发烫的圣骨里，金光顺着他的血脉游走，连影子都镀上了金边。
“走罢。”烛九溟站起身，震落衣上焦灰，道袍簌簌作响。他握紧腰间的震荡锤，圣骨图腾在掌心泛起金光，顺着锤柄爬满锤头，将锈迹斑斑的锤身映得发亮。“北域寒渊枢，该让玄机子尝尝……活人烧起来的火，有多烫。”
晨风卷着焦土上的残烟掠过三人脚边，远处传来器婴枢残骸倒塌的闷响。但三人的背影已融入朝霞，像三簇不会熄灭的火，朝着北方那点最亮的星子，一步步走了过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