门外,走廊昏暗的灯光勾勒出老人佝偻的身影,他身上的中山装洗得发白,每一道皱纹里都填满了风沙与岁月。这一跪,突兀而沉重,仿佛将G省几十年积压的尘土与苦难,都一同砸在了这间招待所的地板上。
陈默的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。
他见过各种场面,有阿谀奉承的,有阴阳怪气的,也有剑拔弩张的,却从未见过如此开门见山、将所有尊严都抛下的绝望。
“老人家,快起来。”陈默没有丝毫犹豫,立刻上前一步,双手稳稳地扶住老人的胳膊,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从冰凉的地面上托了起来,“有话慢慢说,地上凉。”
老人的身体很轻,像一捆干枯的柴草,但他的手抓住陈默的胳膊时,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。他的嘴唇哆嗦着,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水汽,想要说什么,却激动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。
“进来说吧。”陈默将老人扶进房间,让他坐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,然后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。
整个过程,他的动作沉稳而自然,没有半分嫌弃,也没有过度的热情,就像对待一个来串门的邻家大爷。
老人捧着水杯,手抖得厉害,温热的水洒了一些在裤子上。他喝了两口,喉咙里那股被风沙堵住的嘶哑才稍稍缓解。
“陈省长……俺,俺叫孙国富,是红崖山库区的移民。”老人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。
红崖山水库。
陈默的眼角余光,瞥向墙角那个半人高的纸箱。刘建刚刚才提到过这个名字。
巧合?还是……安排?
“俺们那疙瘩,二十年前为了修水库,全村搬迁。当时干部说得好,说给俺们分新房、分好地,让俺们过上好日子。”孙国富的声音里,带着一种被时间磨平了棱角的悲怆,“可搬过去一看,分的都是盐碱地,种啥啥不长。说好的安置房,盖的都是豆腐渣,住了没两年就裂缝漏雨。最要命的是,安置款下来了,可到俺们手里的,十成里头剩不下一成!”
“俺们去找,县里让俺们去市里,市里让俺们回县里。皮球踢了二十年!当年的壮劳力,现在都跟俺一样,成了老头子。有的人,到死都没等到一个说法!”
老人说着,眼泪终于忍不住,顺着脸上的沟壑淌了下来。他从怀里掏出一沓用塑料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材料,纸张的边缘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。
“这是俺们二十年来写的状纸,按的手印,血手印都有!可送不上去啊……送一次,被拦一次,送一次,被打一次……”
陈默没有去接那份沉甸甸的材料。他只是静静地听着,目光落在老人那双布满老茧、指节粗大的手上。这是一双只会跟土地和庄稼打交道的手,如今却捧着一沓决定他们几千口人命运的纸。
人情账本在他的脑海中悄然浮现。
【孙国富,对您人情值:5(初见的信任)】
【对G省地方政府仇怨值:9800(血海深仇)】
【潜在投资价值:低(个体能量微弱)】
【关联人情网络:红崖山库区移民(三千二百人),气运评级:衰败】
账本的数据冰冷而客观。孙国富个人没有能量,但他背后,是三千二百个同样绝望的家庭。这是一股足以掀起风浪的力量,但现在,这股力量被压制着,气运衰败,如同一片即将彻底熄灭的余烬。
陈默知道,他现在说的每一个字,都至关重要。
他不能承诺。新官上任,根基未稳,任何轻率的承诺都是政治上的自杀,也会给眼前这位绝望的老人带去二次伤害。
他也不能拒绝。账本的根本是“人情”,是“民心”。如果连送到面前的民意都视而不见,那他来G省的意义何在?他的“社稷沙盘”,将永远是一片无法点亮的荒漠。
“老人家,”陈默的声音很平静,他没有说什么“一定会为你做主”之类的空话,而是问道,“您今天来,还有其他人知道吗?”
孙国富愣了一下,摇了摇头:“俺是偷偷跑出来的。招待所管得严,俺在后门那儿趴了半天,才等到送菜的车进来,跟着混进来的。”
陈默点了点头。看来,这更像是一次真正的绝望投奔,而非一次精心的政治安排。
“您这份材料,先自己收好。这是你们的命根子,不能轻易给任何人。”陈默的指尖,轻轻碰了一下那沓材料,然后收了回来,“我刚到,两眼一抹黑,很多情况还不了解。你现在把材料给我,我转手就可能被人收走,最后还是石沉大海。”
孙国富浑浊的眼睛里,闪过一丝失望。
“但是,”陈默话锋一转,“我向你保证,这件事,我记下了。你把你的名字,还有能联系上你的方式,写给我。给我一点时间,等我把情况摸清楚,我会主动找你。”
他从桌上拿起纸笔,递给老人。这个举动,比任何口头承诺都更有分量。
孙国富颤抖着手,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村里的一个公用电话号码。他的字写得歪歪扭扭,像田埂一样不规整。
写完,老人站起身,对着陈默,又要下跪。
陈默眼疾手快,再次将他扶住。“老人家,别这样。我是党员,是干部,为人民服务,是本分。”
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,塞进老人的手里:“天晚了,找个地方吃口热饭,住一晚。别再睡桥洞了。记住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你们的问题,拖了二十年,不差这几天。但一定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。”
孙国富捏着那几张崭新的钞票,嘴唇翕动,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,转身默默地离开了。
房门关上,将走廊里昏暗的光线和老人远去的脚步声隔绝在外。
房间里,再次恢复了寂静。
陈默站在原地,没有动。他能感觉到,就在刚才,至少有三道隐晦的目光,从招待所的不同角落,落在这扇门上。有楼下的,有斜对面的,甚至可能有院子里的。
他就像一个被放在玻璃鱼缸里的新物种,他的一举一动,都被无数双眼睛审视着。
孙国富的出现,像一根探针,刺进了G省这潭深不见底的水里,也刺进了陈默心里。它让墙角那两箱冰冷的卷宗,瞬间变得滚烫,充满了人的温度和血的腥味。
这才是G省真正的“见面礼”。
不是冷遇,不是排挤,而是将一堆积重难返的脓疮,血淋淋地摆在你面前,看你怎么下刀。
陈默走到那堆纸箱前,没有丝毫犹豫,撕开封条,直接将里面码放整齐的卷宗,全部倒在了地上。
哗啦啦——
泛黄的纸页如同雪崩,瞬间铺满了半个房间的地板,一股陈年的霉味混杂着尘土的气息,扑面而来。
他蹲下身,在这片由历史问题构成的“废墟”中翻找着。
很快,他找到了那份关于“红崖山水库”的卷宗。
他盘腿坐在地上,就着头顶那盏不算明亮的白炽灯,一页一页地翻阅起来。
报告、批示、会议纪要、调查结论……官方的文字严谨而刻板,将二十年的时间,几千人的命运,浓缩成薄薄的几十页纸。
陈默看得很快,他的大脑像一台超级计算机,自动过滤掉那些官样文章,捕捉着字里行间隐藏的关键信息和矛盾之处。
“经查,安置款项已足额下拨至县级财政……”
“部分村民因思想落后,对搬迁政策存在抵触情绪……”
“关于房屋质量问题,系施工单位偷工减料,已对相关责任人进行处理……”
账目上天衣无缝,结论上滴水不漏。所有的责任,要么推给了客观因素,要么由几个无关痛痒的底层小吏背了锅。真正该负责的人,在这份官方记录里,隐匿无踪。
陈默的目光,停留在了一份十年前的补充调查报告上。报告的末尾,有一个不起眼的签名。
时任分管移民工作的副县长,常胜利。
这个名字……
陈默的眉头皱了起来。他记得,在来之前看过的G省现任领导干部名录里,开发区管委会主任,也叫常胜利。
是同一个人吗?
就在他沉思之际,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,打破了房间的宁静。
是他的私人手机,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。
陈默看了一眼屏幕,接通了电话。
“喂?”
电话那头,传来一个带着几分沙哑笑意的男人声音,背景里隐约有划拳和碗筷碰撞的嘈杂声。
“是陈副书记吧?”对方的语气,客气中带着一股江湖气,“初来乍到,金州的有些规矩,还是得有个人跟您说道说道。”
陈默没有说话,静静地听着。
“自我介绍一下,我姓常,常胜利。”
电话那头的声音,似乎完全没在意陈默的沉默,自顾自地笑着说下去。
“陈副书记刚才问路,想吃地道的羊肉。我这儿刚好在‘老马手抓’攒了个局。要是陈副书记不嫌弃,现在过来,我请您喝一碗咱们G省最烈的青稞酒,顺便,给您接风洗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