电话那头的笑声,隔着电波都透着一股热气和油滑。
常胜利。
陈默脑海中,那份泛黄卷宗上的签名,与这个声音瞬间重合。
“老马手抓”的嘈杂,青稞酒的邀约,每一个字眼都像是精心布置的棋子,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,也藏着不加掩饰的试探。
“常主任客气了。”陈默的声音听不出喜怒,他没有答应,也没有拒绝,只是平静地说道,“我刚到,舟车劳顿,改天我做东,再向常主任和各位前辈请教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,常胜利似乎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接地婉拒。
“哈哈,好,好!那我就不打扰陈副书记休息了。G省不比江南,您多保重身体。来日方长,我们……有的是时间。”
“来日方长”四个字,被他咬得意味深长。
挂断电话,房间里又恢复了死寂。陈默看了一眼手机屏幕,将这个号码存了下来,标签是:红崖山。
他没有再去管地上的卷宗,也没有去回味那通电话里的机锋。他脱掉外套,洗了个热水澡,将一身的风尘与疲惫,连同那些复杂的人事,一并冲刷干净。
然后,他躺在那张硬得像铁板的木床上,关掉了灯。
窗外,是金州市昏黄的夜。没有霓虹闪烁,只有零星的路灯,在风沙中散发着微弱的光晕。
这一夜,陈默睡得很好。
……
一周的时间,转瞬即逝。
陈默没有再接到任何“接风洗尘”的电话,省委办公厅也没有给他安排任何工作。他就像一个被遗忘的人,住在这间招待所里,无人问津。
刘建每天会过来一趟,送来当天的报纸,问一句“陈副书记有什么需要”,得到“没有”的答复后,便礼貌地告辞。
陈默真的什么也没做。
他没有去拜访任何领导,没有去联系任何部门。每天除了在招待所周围散步,就是在房间里,将那两箱卷宗翻来覆去地看。
他对那些“老大难”问题的了解,从纸面,深入到了每一个数据,每一个签名的背后。
一周后的周一上午九点,G省省委常委会准时召开。
会议室在省委大楼三楼,陈设简单厚重。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是深红色的,用了有些年头,桌面上留下了不少茶杯烫出的白色印记。地上的暗红色地毯,也磨损得有些褪色。
空气中,飘着一股浓郁的茶味和淡淡的烟草味。
陈默提前五分钟到达,他是第一个。他选了一个靠后的位置坐下,安静地翻看着会议议程。
随后,常委们陆续走了进来。他们大多三三两两,低声交谈着,看到陈默时,会投来一道审视的目光,然后不咸不淡地点点头,算是打过招呼。
陈默的人情账本,在他的视野里自动运转着。
【财政厅长,张伟,对您人情值:-50(警惕,排斥)】
【政法委书记,李建国,对您人情值:-80(审视,不屑)】
【宣传部长,赵红梅,对您人情值:-30(好奇,观望)】
一连串的负值,像一张无形的网,将他这个外来者,牢牢地隔绝在外。
当省长马国梁走进来时,整个会议室的气氛为之一变。
马国梁是个身材高大的西北汉子,皮肤黝黑,眼神锐利。他没有看陈默,径直走到主位坐下,将一个搪瓷大茶缸“砰”地一声放在桌上。
所有本土派的常委,下意识地都坐直了身体。
最后走进来的,是省委书记魏建民。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,看起来文质彬彬,更像个大学教授。他是和陈默一样的“外来者”,三年前从中央部委空降而来。
魏建民的目光在陈默身上停顿了一下,微笑着点了点头,算是欢迎。
【省委书记,魏建民,对您人情值:10(同事,善意观望)】
这是陈默今天看到的第一个正数。
会议开始,议程和陈默预想的差不多,前面都是些关于抗旱救灾、安全生产的常规议题。马国梁和几位本土派常委的发言,言简意赅,充满了对本地情况的绝对熟悉。
轮到陈默时,他只是简单说了几句“还在学习阶段,没有太多发言权”,便将话头让了过去。
这种低调,让会议室里原本有些紧绷的气氛,稍稍缓和了一些。一些常委看他的眼神,也从警惕,变成了几分轻视。他们似乎觉得,这个履历惊天的年轻人,也不过如此,到了G省这块硬土地上,也得盘着。
会议进行到最后一项,自由议题。
魏建民喝了口茶,目光转向陈默:“陈默同志,你来了一周了,对我们省里的工作,有没有什么初步的想法?可以说来听听嘛。”
所有人的目光,再次聚焦在陈默身上。
来了。
陈默放下手中的笔,身体微微前倾,目光平静地扫视了一圈。
“魏书记,马省长,各位常委。一周的时间很短,我确实只是看了些资料,谈不上什么成熟的想法。但正因为看了这些资料,我有一个不成熟的建议。”
他的声音不大,但很清晰,让嘈杂的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。
“G省的历史包袱很重,这一点,在座的各位比我清楚。无论是那些破产的国企,还是久拖不决的移民问题,根子都很深。我个人认为,在没有摸清所有病根之前,任何大刀阔斧的改革,都可能适得其反。”
这番话,说得非常稳妥,也符合他新来者的身份。马国梁脸上的表情,也缓和了不少。
“所以,”陈默话锋一转,“我建议,成立一个‘G省资产潜力综合调研小组’。由我牵头,从发改、财政、国资等部门抽调精干力量,用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,对全省所有存在历史遗留问题的资产,进行一次彻底的、拉网式的摸底排查。”
“我们的目的,不是去追究历史责任,而是要重新评估这些‘沉睡资产’的现实价值。看看哪些还有盘活的可能,哪些技术还能转化,哪些土地可以重新规划。我们不能总盯着问题看,也要看看问题背后,有没有被遗忘的机遇。等我们手里有了一本最清晰的账,再来谈如何开药方,我想,会更科学,也更稳妥。”
陈默说完,会议室里一片寂静。
他的提议,听起来无懈可击。不谈改革,只谈调研;不追责任,只看潜力。姿态放得很低,逻辑也完全站得住脚。
然而,马国梁端起茶缸,吹了吹上面的茶叶,却没有喝。
“想法是好的。”他开口了,声音沉闷,像戈壁滩上的石头,“很理想,很科学。就像教科书里写的一样。”
他放下茶缸,目光终于第一次,正视陈默。
“但是,陈默同志,G省不是实验室,也不是教科书。你说的调研,听起来很好,可我只问你三个问题。”
“第一,人从哪儿来?你说的发改、财政、国资,现在所有的人,都在抗旱救灾第一线!地里庄稼都快渴死了,农民眼睛都望穿了,我总不能把人从田埂上拉回来,去给你搞调研,写报告吧?”
“第二,钱从哪儿来?成立小组,出差要车补,吃饭要饭补,这都是钱。省财政现在是什么情况?几个县的教师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!每一分钱,都得掰成两半花。我拿不出这笔钱来,为一份可能没什么用的报告买单。”
“第三,也是最重要的一点。你说要摸底,要查账。这些问题,拖了十年、二十年,里面有多少烂账,多少糊涂账,牵扯了多少人,多少事?你一个新来的同志,一头扎进去,搅动了这潭水,最后摸不到鱼,还惹一身腥,这个后果,谁来承担?”
马国梁的话,一句比一句重,一句比一句实在。他没有反驳陈默的逻辑,却用G省最赤裸裸的“现实”,将陈默那个“科学”的提议,堵得严严实实。
他的话音刚落,分管财政的张伟立刻接了上去:“马省长说的是实情。陈副书记,不是我们不支持你的工作,实在是……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。”
分管农业的副省长也叹了口气:“陈副书记,你是没去下面看。现在的主要矛盾,是老百姓的吃饭问题。调研的事,能不能……先缓一缓?”
然后,是常胜利。他作为开发区一把手,今天也列席了会议。
他清了清嗓子,脸上带着一种“为难”的表情:“陈副书记,您的心情我理解,想尽快打开工作局面。可我们开发区,几万下岗职工嗷嗷待哺,天天都有人堵管委会的大门。我最怕的,就是给他们画饼。一份调研报告,解决不了他们的午饭啊。”
【常胜利,对您人情值:-500(挑衅,蔑视)】
【潜在情绪:幸灾乐祸】
一时间,整个会议室,除了省委书记魏建民,几乎所有人都站到了陈默的对立面。他们用各种各样的“困难”,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,将陈默的第一个提议,温柔而坚定地绞杀了。
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围剿。
陈默静静地听着,脸上没有任何不快,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。
他知道,争辩是无用的。你和他们谈蓝图,他们和你谈现实;你和他们谈未来,他们和你谈眼前。你永远赢不了。
等所有人都说完了,会议室再次安静下来。所有目光都看着他,看他如何应对这场公开的、体面的“否决”。
“感谢各位同志坦诚地交流。”陈默开口了,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一个字,“看来,我之前确实是坐而论道,对G省的困难,理解得还远远不够。”
他主动承认了自己的“错误”,这个姿态,让马国梁的脸色都缓和了不少。
“各位说的对,抗旱救灾是头等大事,下岗职工的饭碗是头等大事。我的那个提议,考虑不周,确实不合时宜。”
他站起身,对着在座的常委,微微欠了欠身。
“所以,我请求组织,在抗旱救灾工作结束之前,先不给我安排具体的分管工作。我想利用这段时间,自己下去走一走,看一看。不去县委县政府,就去田间地头,去那些破产的工厂家属院。听听老百姓最真实的声音,看看G省最真实的困难。我的调研,不花财政一分钱,也不占用下面同志一分钟时间。”
“等我走遍了,看遍了,再向常委会汇报我的学习心得。到那时,或许能提出一个更切合实际的建议。”
陈默这番话,如同一记刚柔并济的太极推手,瞬间化解了所有的压力。
他把对方用来攻击他的“困难”,变成了自己下去调研的最好理由。他以退为进,放弃了成立“小组”的权力,却赢得了自由行动的“道义”。
马国梁的眉头,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。他感觉自己卯足了劲打出一拳,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,对方还顺着他的力道,飘到了一个他更不希望对方去的地方。
会议室里,气氛变得有些微妙。
魏建民的眼中,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。他拿起茶杯,轻轻喝了一口,然后用杯盖,不轻不重地在杯沿上磕了一下。
“我看,陈默同志这个态度,是务实的,是值得肯定的。”魏建民缓缓开口,为这件事定了性,“那就这么定吧。今天的会,就到这里。”
会议结束。
常委们陆续起身离开,没有人再和陈默交流。他成了被孤立的中心。
陈默也不在意,他从容地收拾着自己的笔记本,最后一个准备离开。
当他走到门口时,正要离开的省委书记魏建民,仿佛不经意地停下脚步,回头看了看窗外。
“G省的春天,风大。”魏建民的声音很平淡,像是在自言自语,“不过,风大,才好放风筝。”
他说完,便转身走进了走廊的阴影里,留给陈默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