飞机的高度开始下降,穿透云层时,机身传来一阵轻微的颠簸。
舷窗外,不再是江南水乡的青绿棋盘,而是一望无际的、褶皱的土黄色。大地像是被烈日炙烤了千百年的老者皮肤,沟壑纵横,毫无生气。
当起落架接触地面,伴随着一阵沉闷的摩擦声,飞机终于平稳地停在了G省省会金州市的机场。
机舱门打开的瞬间,一股热浪夹杂着细微的沙粒,扑面而来。
那不是风,而是一堵移动的墙,干燥,粗粝,带着一股生土的味道,不由分说地灌进你的鼻腔和喉咙。陈默下意识地眯了眯眼,感觉有几粒微不可察的沙子,已经粘在了眼角。
江东的告别还历历在目,G省的欢迎,却如此直接,甚至有些粗暴。
走下舷梯,停机坪上空空荡荡,没有想象中的迎接队伍。只有一辆黑色的老款桑塔纳,车身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黄土,孤零零地停在不远处。车旁站着两个人。
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,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衬衫,身材瘦削,戴着眼镜,看起来是秘书之类的人物。另一个是司机,年纪稍大,皮肤黝黑,脸上是被风沙雕刻出的深刻纹路,正靠着车门抽烟,看到陈默下来,才不紧不慢地将烟头在鞋底碾灭。
这就是G省的迎接。
与江东那场汇聚了半省权贵的送别相比,这里的场面,显得寒酸,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冷落。
“是陈默副书记吧?”年轻人快步走上前来,脸上挂着一种程式化的、恰到好处的笑容,“我是省政府办公厅的秘书刘建,奉王省长和办公厅的指示,来接您。”
他伸出手,与陈默轻轻一握,触感干燥,一沾即走。
陈默脑海中的人情账本视角下,对方头顶的数值清晰可见。
【刘建,对您人情值:10(工作关系)】
【潜在情绪:审视,排外】
果然。
“辛苦了,刘秘书。”陈默点点头,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这过于简单的接待规格。
司机默默地接过陈默手中那个简单的行李箱,放进后备箱,整个过程一言不发。
车内的座椅套着白色的布套,但也难掩陈旧。车子发动,驶出机场,汇入金州市的街道。
如果说江东的省会金陵府是一位风华绝代的贵妇,那眼前的金州市,就像一个终日劳作、不施粉黛的村妇。
道路两旁的建筑,大多是灰扑扑的,样式停留在上个世纪。街上的行人不多,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被风沙磨砺过的、略显疲惫的坚韧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与劣质汽油混合的味道。
社稷沙盘上,那片代表着“荒芜”的土黄色,正以一种无比具象的方式,展现在陈默眼前。
“我们G省,别的不多,就是土多,风大。”刘建在前面副驾驶的位置上,像是闲聊般开了口,“陈副书记您是南方来的,可能一开始会不太习惯。尤其是春天,那沙尘暴一来,白天跟黑夜一样,不出门嘴里都能嚼着沙子。”
“听着倒是别有一番风味。”陈默靠在后座上,目光平静地看着窗外。
“是啊,风味独特。”刘建笑了笑,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,“之前从京城部委来的张副省长,水土不服,在这儿待了三年,鼻炎就没好过。后来回京城,说是感觉空气都是甜的。”
他在“张副省长”和“回京城”这几个字上,咬得稍重了一些。
这是在提醒,也是在警告。
陈默没有接这个话茬,反而问道:“我听说金州的羊肉不错,哪家的最地道?”
刘建一愣,似乎没想到这位履历惊天的新领导,一开口问的竟是这个。他准备好的一肚子关于G省“实际困难”的说辞,一下子被堵在了半路。
“这个……本地人都认‘老马手抓’,就在咱们省委招待所后面那条巷子里,开了三十多年了。”刘建下意识地回答。
“那酒呢?本地人招待贵客,喝什么酒?”陈默又问。
“一般是‘西凤’,要是关系特别好的,就上自己家酿的青稞酒,后劲大。”
“有机会一定尝尝。”陈默笑了笑,便不再说话,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。
刘建从后视镜里,悄悄打量着这位年轻得过分的省委副书记。他看不出任何情绪,没有初来乍到的意气风发,也没有面对落后环境的失望或嫌弃,平静得像一口深井。
这让刘建心里有些打鼓。对付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很容易,但对付一个深井,你不知道里面到底藏着什么。
车子最终在省委招待所门前停下。这是一栋苏式风格的四层小楼,墙皮有些斑驳,但院子里的几棵白杨树,长得倒是笔直挺拔。
房间在三楼,陈设简单,一张木板床,一个老旧的五斗橱,一张书桌。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。
刘建将钥匙和饭票递给陈默,脸上依旧是那副职业化的笑容:“陈副书记,您先休息,倒倒时差。省委那边的意思是,您刚来,先不安排具体工作,用一周时间熟悉熟悉环境。您的办公室和秘书,也都在准备中。”
“有劳了。”陈默点头。
刘建正要转身告辞,却又像想起了什么,停下脚步,对门口的司机使了个眼色。
司机转身下楼,不一会儿,和招待所的一个工作人员,吭哧吭哧地抬着两个半人高的大纸箱走了上来。
“砰!砰!”
两个大纸箱被重重地放在了房间的地板上,激起一片灰尘。
“这是?”陈默眉毛微挑。
“哦,这是王省长的一点心意。”刘建的笑容,显得格外“真诚”,“省长说,您是抓经济发展的行家,肯定想尽快了解省里的情况。他特意让我把省里几个老大难项目的卷宗,给您送一份过来。您在休息的时候,可以先翻翻,心里有个底。”
“老大难项目?”陈默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。
“是啊。”刘建叹了口气,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忧心忡忡,“都是些历史遗留问题,好几任领导都想解决,可情况太复杂,牵扯太多,一直没啃下来。比如这个,”他拍了拍其中一个纸箱,“红崖山水库的移民安置问题,拖了快二十年了,年年上访。还有这个,”他指向另一个纸箱,“西口市那几个破产的国有军工厂,几万下岗职工,吃饭都成问题。王省长也是愁得头发都白了。”
他说着,悄悄观察着陈默的反应。
这是阳谋。
把一堆最棘手、最无解的烂摊子,用“学习资料”的名义,在你立足未稳之时,就堆到你的面前。
你接,就等于默认了你要啃这些硬骨头,啃不下来,就是你无能。
你不接,就是不尊重省长,不愿为省里分忧,刚来就摆架子。
这第一份“见面礼”,就充满了官场上最常见的、不见血的刀光剑影。
陈默看着那两个几乎要顶到天花板的纸箱,忽然笑了。
他走过去,打开其中一个箱子,从里面随意抽出一份档案。档案的牛皮纸封面已经泛黄变脆,上面用毛笔写着一行字:《关于金州市三大棉纺厂联合破产后资产处置乱象的调查报告(初稿)》。
日期是,十五年前。
“王省长有心了。”陈默将档案放回箱子,拍了拍手上的灰尘,对刘建说道,“替我谢谢他。这些资料,确实比任何汇报都有用。”
刘建脸上的笑容,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。
他没想到,对方竟然如此云淡风轻地就接下了这份“厚礼”。
“那……那陈副书记您先休息,我就不打扰了。”刘建觉得再说下去也讨不到什么便宜,便识趣地告辞。
房门被轻轻带上。
房间里,只剩下陈默和那两座像小山一样的文件堆。
他走到窗边,推开窗户,一股更浓烈的风沙味涌了进来。窗外的天色已经开始暗淡,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昏黄之中,远处的建筑轮廓模糊,透着一股萧瑟与沉寂。
才下午五点,天色就仿佛进入了暮年。
陈默伸出手,在窗台上一抹,指尖上,立刻沾染了一层细腻的黄土。
他看着指尖的尘土,又回头看了看那两箱沉甸甸的“历史遗留问题”,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。
这片土地,连空气里,都充满了挑战的味道。
就在这时,一阵急促的敲门声,忽然响了起来。
“咚!咚!咚!”
声音不大,却在这安静的房间里,显得格外突兀。
刘建刚走,还会有谁?
陈默眉头微皱,走过去拉开了房门。
门口站着的,不是招待所的服务员,而是一个穿着破旧中山装、满脸皱纹、神情焦急的老人。
老人看到陈默,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,没等陈默开口,竟“噗通”一声,直挺挺地跪了下来。
“陈省长!青天大老爷!求您给俺们草民做主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