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房里,那句带着笑意的“请您,给我一张去G省的机票”,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,荡开的涟漪久久未曾平息。
ta脸上的笑意,在那一刻缓缓收敛。
他没有立刻回答,只是重新转过身,走回到那张摊开的地图册前。他的目光,再次落在那片广袤的、代表着G省的土黄色块上,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。
那眼神,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农,在审视一块从未开垦过的、最贫瘠的盐碱地。他知道这片土地的秉性,知道它吞噬过多少汗水,也埋葬过多少希望。
“陈默同志,”ta开口,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温和,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凝重,“你知道,我们党内有个不成文的说法吗?”
陈默安静地站在那里,像一个等待师父出题的学生。
“都说‘不到长城非好汉’。但在我们这个体系里,还有后半句——‘不走西口不封疆’。这个‘西口’,指的就是G省。”
ta的手指,在那片土黄色的版图上,轻轻划过,像是在触摸一道道深刻的伤疤。
“我刚才说,那里黄沙漫天,资源贫瘠。这只是最表象的东西。”
他顿了顿,似乎在组织语言,好让眼前的年轻人,能更真切地感受到那片土地的重量。
“凤凰市缺钱,但它有港口,有成熟的产业链基础,有人才。G省有什么?它只有沙子。”
“那里的风,吹在脸上不是凉爽,是疼。一年里,有小半年,天上下的不是雨,是土。你早上倒一杯白开水放在桌上,晚上回来,杯底就是一层细细的黄泥。这是自然环境。”
“再说人。”ta的语气愈发沉重,“江东是人情社会,但那是建立在规则之上的人情。G省,是宗族社会。那里的人,信的不是文件上的红头,而是祠堂里的牌位,是族长的一句话。一个村子,一个镇子,甚至一个县,可能都是一个姓,沾亲带故。你一个外人去了,他们对你客客气气,端茶倒水,但你的任何政策,都会被一张无形的、由血缘和姻亲织成的大网,消解于无形。”
“他们不信任外人,尤其不信任你这种,看起来聪明、年轻、从京城来的外人。在他们眼里,你不是来建设的,你是来镀金的,是来抢他们饭碗的。你的每一句话,都会被他们揣摩出十几种意思,你的每一个举动,都会被他们视为一种威胁。”
“十年前,我们从中央部委派去一位常务副省长,名牌大学的博士,一肚子的经济理论,满怀壮志。他想搞开发区,想引进项目。结果呢?土地征不下来,招来的商人被各种‘乡亲’吃拿卡要,不到半年就跑光了。三年任期,他除了修了两条无关痛痒的国道,什么都没干成。回来的时候,两鬓斑白,像老了十岁。”
ta讲得很慢,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,但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小锤,敲在陈默的心上。
这些信息,远比社稷沙盘上那片混沌的土黄色,来得更加具体,更加触目惊心。
陈默的脑海中,社稷沙盘正在飞速运转。
沙子?沙子下面是什么?是矿产,是硅,是光伏产业最基础的原料。
宗族?排外?这恰恰说明内部的凝聚力极强。只要能找到那个核心的“族长”,撬动一个支点,就能调动整个网络。这比在江东那种一盘散沙、各自为战的官场里,去一个个建立人情,效率要高得多。
至于那位博士副省长的失败,陈默更是看到了问题的关键。他试图用外部的规则,去强行改变一个内部逻辑自洽的生态系统,结果自然是被这个系统排斥、吞噬。
要想改变它,必须先融入它,理解它,然后,从内部,找到它的“病灶”,用它的规则,去击败它。
“最后,也是最难的一点。”ta的声音将陈默从沉思中拉了回来,“是思想。”
“G省的财政,常年依赖中央转移支付。他们习惯了伸手要钱,习惯了当‘贫困生’。改革,对他们而言,不是机遇,而是风险。因为一旦发展起来了,中央的补贴可能就没了。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‘等、靠、要’思想。”
“你去那里,要面对的,不是一个像高渐离那样,可以被道理和数据说服的对手。你要面对的,是一群宁愿抱着金饭碗讨饭,也不愿意站起来自己做饭的人。你要改变的,是几代人形成的生存惯性。”
首-长终于说完了。
他转过身,重新坐回沙发上,端起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茶,喝了一口。
“我把最坏的情况,都告诉你了。”
“你去那里,没有江东省委给你做后盾,没有秦雪那样的商业奇才帮你链接国际资本,更不会有中东的基金追着你送钱。”
“你只有中央给你的一个名分,一个政策框架,还有我今天对你的这番话。剩下的,全要靠你自己。”
“你就像一个被空投到沙漠里的独行者,而那片沙漠里,盘踞着一群对你充满敌意的狼。”
ta放下茶杯,目光灼灼地看着陈默,问出了和刚才同样,却又分量完全不同的话。
“现在,我再问你一次。那张去G省的机票,你还要吗?”
书房里,陷入了比之前更长久的寂静。
窗外的阳光透过竹叶,在梨花木的地板上,投下细碎而摇曳的光斑。
陈默没有立刻回答。
他看着ta那双深邃的眼睛,那里面,有考验,有期许,甚至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担忧。
他知道,这是ta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。只要他稍露难色,或者提出任何条件,这次谈话可能就会以另一种方式结束。他会被安排在一个安稳而重要的位置上,作为对他救驾之功的奖赏,平步青云,但也将永远失去,亲自去那片最广阔的战场上驰骋的机会。
社稷沙盘上,那片土黄色的混沌气运,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注视,微微波动了一下。
在那片混沌之中,陈默仿佛看到了漫天的黄沙,看到了戈壁上稀疏的骆驼刺,看到了穿着破旧棉袄、脸上刻满风霜的老乡,也看到了他们眼神深处,那被贫穷和绝望掩盖住的,对美好生活的渴望。
那渴望,像即将熄灭的炭火,只需要一阵恰当的风,就能重新燃起燎原之火。
而他,就是去当那阵风的。
陈默的脸上,慢慢地,绽开了一个笑容。
那笑容里,没有了面对挑战的兴奋,也没有了棋逢对手的激昂,而是一种近乎于平静的、笃定的从容。
“ta。”他开口,声音不大,却让整个书房都为之一振。
“您说的都对。”
“但正因为是沙漠,一滴水的价值,才比江河更贵重。”
“正因为他们是狼,他们才更懂得,谁是真正的狮子。”
“至于思想……”陈-默笑了笑,“这个世界上,没有什么思想,是比‘让大家吃饱饭、赚到钱’,更硬的道理了。”
ta怔住了。
他设想过陈默的种种回答,或慷慨激昂,或深思熟虑,但他没想到,陈默会用这样一种举重若轻,却又直指核心的方式,来回应他所有的“恐吓”。
一滴水的价值。
狮子的威严。
吃饱饭的硬道理。
这三句话,精准地对应了G省的三大难题:资源、人性和发展。
这个年轻人,在他描述困境的时候,就已经在脑海中,构思好了破局的纲领。
“哈哈哈……”
一阵压抑不住的、发自肺腑的笑声,在书房里回荡开来。
ta站起身,用力地拍了拍陈默的肩膀,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欣赏和快慰。
“好!好一个‘吃饱饭的硬道理’!”
他大步走到书桌前,没有再多说一个字,而是拿起一支笔,铺开一张印着红色抬头的信笺,笔走龙蛇,在上面迅速地写了起来。
沙沙的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,是此刻书房里唯一的声响。
写完,他将信纸仔细地对折,装入一个信封,却没有封口。
他拿着信封,走回到陈默面前。
“你的正式任命,需要走程序,大概需要一两周的时间。”
ta将信封递给陈默。
“这个,不是你的任命书。”
他的声音,带着一种特殊的意味。
“这是我写的一张条子。你到了G省,什么都不要做,先下去走,去看,去听。什么时候,你觉得找到了那把能解开G省乱麻的钥匙,却又有人拦着你,不让你用的时候……”
ta看着陈默的眼睛,一字一顿地说道。
“你就把这张条子,拿给他们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