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轻人,你想要什么?
这句话很轻,轻得像窗外紫藤花架上飘落的一片叶子。
但它又很重,重得足以压塌一个人的脊梁,也足以改变一个国家的航向。
书房里,那股淡淡的茶香和墨香,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。时间像被抽走了骨架,软塌塌地停滞下来。陈默能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声,一下,又一下,沉重得像是擂响在空旷原野上的战鼓。
想要什么?
这个问题,是天底下最慷慨的馈赠,也是最恶毒的试探。
他可以要官。以救驾之功,一步登天,进入权力核心,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。社稷沙盘上,一条通往个人权力巅峰的道路,或许会因此变得金光万丈。
他可以要钱。虽然对如今的他而言,金钱已是唾手可得的数字,但由国家层面许诺的财富,其背后代表的意义,远非金钱本身可以衡量。那是一种可以世代传承的护身符。
他甚至可以为家人,为朋友,为所有与他有过交集的人,求一份荫庇,一份长久的安稳。
无数种可能,像沸腾的开水里翻滚的气泡,在他脑海中升起,又破灭。
他的目光,下意识地落回了面前那杯清澈的茶汤上。茶叶在水中舒展,根根直立,如同凤凰市那些拔地而起的厂房,充满了生命力。
他想起了榕城县那个破败的办公室,想起了王镇长父子那轻蔑的嘴脸。
想起了纺织厂三千工人那一张张或麻木或绝望的脸庞,以及后来,他们脸上重新燃起的希望。
想起了高渐离最初的敌视,以及后来,在那碗鱼汤和那份文件之后,彼此间心照不宣的和解。
更想起了社稷沙盘上,凤凰市那片区域,是如何从一片黯淡的灰色,一点点被他点亮,最终汇聚成一道冲天的金色光柱。
那个过程,比任何个人权位的升迁,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满足与战栗。
那不是赌赢了。
那是亲手创造了胜利。
陈默抬起头,迎上首长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。他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反问了一个问题。
“首长,您觉得,凤凰市的成功,可以复制吗?”
这个问题,让首长微微一怔。他没想到,在这种时刻,陈默关心的,竟是这个。
他沉吟片刻,给出了一个客观的评价:“很难。天时,地利,人和,缺一不可。更重要的是,缺一个像你这样,敢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的操盘手。”
“操盘手可以培养,人和可以争取,地利可以创造。”陈默的声音平静,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,“最难的,是天时。是您和中央,愿意给下面一个‘试错’的机会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变得灼热。
“我怕的,不是面对无数个高渐离,也不是面对无数个利益集团。我怕的,是等我们下定决心,想要去做的时候,‘天时’,已经过去了。”
“我怕输。”陈默重复了自己之前的回答,但这一次,话里的含义,已经截然不同,“我怕这个国家,输掉一个本可以抓住的,转型升级的时代机遇。我怕我们的人民,输掉一个本可以过上更好日子的机会。”
书房里,彻底安静下来。
首长看着眼前的年轻人,看着他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,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伪装和矫饰。那是一种纯粹的、为国为民的赤子之心,是一种将个人荣辱置之度外的宏大格局。
他忽然明白了。
自己问“你想要什么”,本身就落了下乘。
对于眼前这个人而言,个人的得失,早已不是他考量的第一要素。他想要的,从来都不是一块奖牌,而是一个更广阔的赛场。
许久,首长才缓缓地点了点头,脸上的神情,从最初的欣赏,变成了真正的动容。
“好。”他只说了一个字。
然后,他看着陈默,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,说道:“你的回答,我收到了。”
陈默挺直了后背,他知道,自己人生的下一个篇章,即将由眼前这位老人,亲手揭开。
他没有再提任何要求,只是安静地等待着。
因为他知道,对于一个真正的棋手而言,最好的奖赏,永远是下一局更艰难的棋。
“我刚刚说,凤凰模式很难复制。”首长重新坐回沙发,端起茶杯,轻轻摩挲着温润的杯壁,“但难,不代表不能。”
“你说的对,时不我待。有些事情,现在不做,以后可能就永远没机会做了。”
他的目光,仿佛穿透了书房的墙壁,望向了遥远的、广袤的国土。
“我不能直接给你一个政策,让你在全国推行。步子太大,容易出问题。饭,要一口一口吃。路,要一步一步走。”
“但是,”首长的声音顿了顿,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,“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,让你去啃一块比凤凰市,比江东省,硬一百倍的骨头。”
陈默的心,猛地提了起来。
“如果你能把那块骨头啃下来,能让那片土地,也开出‘凤凰’的花。那么,就再也没有人,能质疑你的道路。”首长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陈-默脸上,带着一种期许,也带着一种考验,“到那时,你的‘凤凰模式’,才真正有了在全国推广的资格和底气。”
陈默的血液,开始不受控制地沸腾。
他知道,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奖赏。
不是高官厚禄,不是荫妻封子,而是一个更大的挑战,一个能让他将社稷沙盘上的宏伟蓝图,付诸实践的舞台。
“我愿意去。”陈默没有丝毫犹豫,斩钉截铁地回答。
“先别急着答应。”首长摆了摆手,脸上的笑容敛去,换上了一副严肃的神情,“我要给你的这个地方,不是普通的贫困地区,那是我们国家发展版图上,一块老大难的‘沉疴’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那面巨大的书架前,从中间抽出一本地图册,在书桌上摊开。
他用手指,点在了地图册的西北角。
那是一片广袤的、被标记为土黄色的区域。
“西部,G省。”
首长的手指,在那两个字上,重重地敲了敲。
“那里黄沙漫天,资源贫瘠,思想观念,比它的地理位置,还要落后二十年。本土势力盘根错节,针插不进,水泼不进。我们派去过好几任干部,有能力的,有背景的,最后都铩羽而归。”
“那里的人情,不是你熟悉的官场人情,也不是商业社会的人情。那是宗族的人情,是沙漠里抱团取暖的人情,排外、固执,坚硬得像戈壁滩上的石头。”
“你去那里,没有江东省委给你做后盾,没有秦雪那样的商业伙伴,更没有中东的基金追着你投资。你只有中央给你的政策,和你自己。”
首长的每一句话,都像一块石头,砸在陈默的心上。
他脑海中的社稷沙盘,自动锁定了G省的区域。那片代表着气运的版图,呈现出一片暗淡、混沌的土黄色,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。其复杂和棘手的程度,远超他之前面对的任何一个地方。
“怎么样?”首长看着他,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,“现在,还敢说‘愿意去’吗?”
陈默看着地图上那片土黄色的土地,看着沙盘上那微弱的气运,沉默了。
他沉默的,不是在犹豫,而是在计算。
是在他那已经与社“稷沙盘融为一体的脑海中,疯狂地推演着破局的每一种可能。
良久,他抬起头,脸上非但没有畏惧,反而露出了一抹兴奋的光。
那是一种棋手看到绝世难局时的兴奋,是猎人发现罕见猎物时的兴奋。
他对着首长,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白牙。
“报告首长。”
“请您,给我一张去G省的机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