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周后。
陈默第一次下床,是在两个护士和高强的严密看护下进行的。
当双脚接触到冰凉地面的那一刻,一阵剧烈的眩晕和虚弱感,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。后背的伤口在肌肉的牵扯下,传来密密麻麻的、仿佛有无数蚂蚁在啃噬的痛痒。他不得不伸出手,扶住床沿,才勉强没有倒下。
身体,像一件借来的、破损的旧衣服。
而脑海中的那方“社稷沙盘”,却从未如此璀璨夺目。那道从权力之巅倒灌而下的金色气运,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光柱,它仿佛化作了实质的、流淌的黄金熔岩,将代表着他自己的那个光点,彻底浸染、重塑。他能清晰地感觉到,自己的精神力与整个沙盘的连接,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密和圆融。
这种肉身与精神的巨大反差,让他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割裂感。他像一个灵魂被禁锢在脆弱躯壳里的神只,空有俯瞰山河的视界,却连迈出一步都如此艰难。
“慢点。”高强的手臂有力地托住了他,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,“医生说你至少要躺一个月。”
陈默没有逞强,顺着他的力道,缓缓坐回床边。他喘息着,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。
“高局长。”他开口,声音依旧有些沙哑,但比一周前已经好了太多,“这间病房,太闷了。”
高强看着他,沉默了几秒。他知道陈默说的“闷”,不是指空气不流通。这间由军区总院最高级别的特护病房改造的“安全屋”,窗户是三层防弹玻璃,外面二十四小时拉着遮光帘,除了医护人员,只有高强和他手下最核心的几个人能进来。这里安全得像一座堡垒,也压抑得像一座坟墓。
“再忍忍。”高强说,“外面不安全。”
“杀手组织,还有余党?”
“‘幽灵’组织在亚洲的分部,已经被我们连根拔起。”高强言简意赅地汇报,“但雇佣他们的势力,盘根错节,有些线索,断在了公海。”
陈默点了点头,不再追问。他知道,水面下的战斗,远比那天的爆炸更加凶险。
又过了几天,当陈默已经能扶着墙壁,在病房里缓慢行走的时候,高强再次到来。这一次,他的神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郑重。
“有人要见你。”
陈默的动作停了下来。
“在这里?”
“不。”高强摇头,“换个地方。车已经备好了。”
半小时后,陈-默换上了一套宽松的便服,在一队便衣内卫的护送下,坐上了一辆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红旗轿车。车窗是深色的,从里面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,外面却无法窥探分毫。
车队没有驶向任何政府大楼,而是穿过市区,进入了一片林木葱郁的西山风景区。沿途的哨卡,比他住院的地方还要森严。车子最终在一座没有任何标识的、青砖灰瓦的中式庭院前停下。
庭院不大,却极为雅致。院里种着几竿翠竹,一架紫藤,角落里还有一方小小的池塘,几尾红鲤在水中悠闲地游弋。
高强将陈默送到一间书房门口,便停下了脚步,对他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,然后便带着人,如影子般退到了院门之外。
陈默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,整理了一下衣领,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。
书房里没有想象中的威严与肃穆。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墨香和茶香。房间的布置很简单,一排直抵屋顶的书架,上面塞满了各种书籍,从经史子集到现代科技,包罗万象。一张宽大的梨花木书桌,桌上除了文房四宝,便是一叠叠高高摞起的文件。
一个身穿灰色中山装的身影,正背对着他,站在窗前,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水壶,正在给窗台上的一盆兰花浇水。
听到开门声,那人缓缓转过身。
他只像一个寻常的、慈祥的长者。他看到陈默,脸上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。
“来了?身体好些了吗?”
“报告,已经没有大碍了。”陈默立正站好,声音沉稳。
“坐吧,别站着。”指了指书桌前的一张椅子,自己则走到一旁的茶几边,拿起一只紫砂壶,开始冲泡茶叶。洗杯、投茶、注水、出汤……动作行云流水,带着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从容。
陈-默有些拘谨地坐下,后背的伤口让他无法完全靠在椅背上,只能挺直了腰杆。
将一杯冲泡好的、热气腾腾的茶,亲手端到陈默面前的茶几上。
“尝尝,今年的明前龙井。”
陈默看着那杯清亮澄澈的茶汤,以及那双端着茶杯的、苍劲有力的手,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。
在这片土地上,“人情”的天平上,再没有比这更重的砝码了。这杯茶,是感谢,是肯定,更是承诺。
他伸出双手,恭敬地接过茶杯,入手温热。
“谢谢。”
“应该是我谢谢你。”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,自己也端起一杯茶,轻轻吹了吹,“那天,如果不是你,我这把老骨头,可能就要交代在凤凰市了。”
他的语气很平淡,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,但陈默能听出那平淡之下,蕴含的后怕与庆幸。
他喝了一口茶,目光落在陈默那张还带着几分病容,却依旧沉静的脸上。
“高强他们,把你的事,都跟我说了。从榕城县,到凤凰市,再到江东省……你这一路走来,不容易啊。”
陈默没有说话,只是安静地捧着茶杯。
“高渐离同志也跟我谈过。”“他说,你是一个……将整个棋局都纳入掌中的棋手。他说,你早就知道敌人要干什么,但你没有躲,而是选择走进陷阱,把它变成坟场。”
陈默的心猛地一沉。
“他还说,你甚至算到了他会怎么想,怎么做。”眼神变得深邃,“告诉我,年轻人,你是怎么做到的?”
这个问题,比任何审讯都更加致命。
这是对他的金手指,最直接的探寻。
书房里的空气,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。窗外的鸟鸣和风声都消失了,只剩下两人一轻一重的呼吸声。
陈默沉默了片刻。他知道,任何欺骗和隐瞒,在这位洞悉世事的老人面前,都毫无意义。而坦白金手指的存在,更是天方夜谭。
他抬起头,迎上那目光如炬,仿佛能穿透他的皮囊,直视他的灵魂。
“报告。”陈默的声音不大,却异常清晰,“我不会下棋。”
陈默缓缓说道,“因为我出身寒门,一无所有。我输不起,一次都输不起。所以,在做任何事之前,我都会把所有最坏的可能,都想一遍,把所有能利用的力量,都算进去。包括人心。”
“我不知道敌人会怎么出招,但我知道,当利益大到一定程度时,他们一定会不择手段。我不知道高渐离同志会怎么选,但我知道,一个信奉程序正义的干部,当他看到一份可能颠覆他认知的证据时,他的第一反应,一定是质疑和求证,而不是立刻上报。”
“我没有预知未来。”陈默无比坦诚地说道,“我只是在用我的方式,去计算概率,然后,赌上一切,去博那个概率最大的结果。那一天,我只是……赌赢了。”
书房里,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
渐渐被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所取代。那里面,有欣赏,有赞叹,甚至有一丝……怜惜。
许久,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,靠回了沙发里。
“好一个‘赌赢了’。”他喃喃自语,像是在回味这三个字背后的惊心动魄。
“你的那套‘凤凰模式’,我看过报告了,数据很好,思路也很大胆。以盘活民间资本为主,政府做好服务和引导。这个想法,很好。”
“但是,”他话锋一另外一转,“阻力,也会很大。这次你在凤凰市试点,有江东省委的支持,有中东那笔热钱,最重要的是,有我给你站台。可如果要把这套模式推向全国呢?”
“你会面对无数个高渐离,无数个地方保护主义的壁垒,以及,无数个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。到时候,你准备怎么办?再赌一次吗?”
他知道,真正的考验,来了。
他放下茶杯,从椅子上站了起来,走到书房中间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他直起身,坦然地回答,“但我愿意去试。”
书房里的光线,透过窗棂,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最后,他笑了。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、充满了欣慰的笑容。
他伸出手,轻轻拍了拍陈默的肩膀,那动作,像一个长辈在勉励自己最看好的晚辈。
“好,很好。”他连说了两个好。
然后,他收回手,负在身后,问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。
他的声音很轻,很平静,却像一道惊雷,在陈默的脑海中轰然炸响。
“年轻人,你为国家立下了不世之功。”
“说吧,你想要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