意识是一艘沉船,在冰冷、幽暗的深海中缓缓下坠。没有声音,没有光,只有无边无际的、包裹着灵魂的沉重。
不知过了多久,一丝微弱的节律,像遥远海底传来的声呐,叩响了这片死寂。
嘀……嘀……嘀……
陈默的眼皮颤动了一下,如同被千斤巨石压住,每一次掀起的尝试,都牵动着全身骨架散开般的剧痛。他放弃了睁眼的企图,转而调动起其余的感官。
鼻腔里是消毒水特有的、干净到有些刺鼻的味道。
耳边,除了那规律的仪器声,还有一种极度压抑的、若有若无的呼吸声,不止一个。
后背……他的后背感觉不到了,那里像一块不属于自己的、被麻药和剧痛反复拉扯的破布。
他动了动手指,这个微小的动作,立刻引来了反应。
“醒了?”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,带着一丝不易察 ?的如释重负。
紧接着,是轻微而迅捷的脚步声,以及仪器被调整的细微声响。
陈默再次尝试,终于掀开了一条眼缝。映入眼帘的,是纯白色的天花板,以及一个挂在支架上的输液袋,淡黄色的液体正一滴一滴,安静地落入管中。
他转动了一下眼球,看到了一张熟悉的、布满血丝的脸。
是高强。
这位国安的铁血局长,此刻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夹克,而是换了一件普通的深色衬衫,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,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,整个人透着一股连续数日未曾合眼的疲惫。
在高强的身后,还站着两个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的青年,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,站姿是教科书级别的警戒姿态。这里不是普通的病房。
“感觉怎么样?”高强俯下身,声音压得很低。
陈默张了张嘴,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,发出的声音沙哑得他自己都感到陌生:“水……”
高强立刻直起身,对旁边的人示意。很快,一根吸管被小心翼翼地递到陈默嘴边,清凉的温水滋润着他干裂的嘴唇和喉咙。
喝了几口水,陈默感觉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。他想问昏迷了多久,想问是否安好,想问后续的情况。
高强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,用手轻轻按住了他想要动弹的肩膀。
“你昏迷了三十六个小时。”高强的声音平稳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你后背中了十七块弹片,最深的一块,距离你的脊椎神经只有三毫米。全军最好的外科专家组,连夜飞过来,手术做了九个小时,才把东西全部取出来。”
陈默安静地听着,脑海中闪过那团爆开的火光,以及自己扑倒在首长身前的最后画面。
“……没事吧?”他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。
高强的眼神,在那一刻,发生了微妙的变化。那是一种混杂了敬佩、感激,甚至是一丝后怕的复杂情绪。
“毫发无伤。”他一字一顿地说道,“你,还有牺牲在爆炸中的三名卫士,以及重伤的七名安保人员,用身体挡住了所有的伤害。”
陈默闭上了眼睛。还好。
“你先好好休息,什么都不要想。”高强直起身,“等你身体好一些,我会把所有情况都告诉你。”
说完,他便带着人,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,将这间绝对安静的病房,重新还给了陈默。
病房的门被关上的瞬间,高强脸上的那份温和瞬间褪去,恢复了惯有的冷峻。他穿过长长的、铺着吸音地毯的走廊,每隔五米,就有一名荷枪实弹的武警肃立。
走廊的尽头,是一间被临时征用为会议室的房间。
他推开门,房间里烟雾缭绕,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气氛扑面而来。
长条会议桌的主位上,坐着首1长。他没有抽烟,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,脸色平静,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,这平静之下,是即将爆发的雷霆震怒。
省委书记坐在他的左手边,面前的烟灰缸里,已经堆满了烟头。
而高渐离,则坐在稍远一些的位置,他的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,从会议开始到现在,他没有碰过一下。他的目光有些涣散,似乎还未从那场近在咫尺的爆炸中回过神来。
高强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,将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、还带着温度的文件,分发给在场的每一个人。
“这是对刺客‘亨利·杜邦’和‘摄影师’的初步审讯报告,以及现场勘查的最终结论。”高强的声音,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“两名刺客,均隶属于境外顶级杀手组织‘幽灵’。主犯‘亨利’,代号‘幻肢’,负责主攻,武器为伪装成相机的毒素注射枪,毒素为高纯度河豚毒素与神经毒剂的混合物,零点一毫克即可致命。副手,代号‘殉道者’,负责在主攻失败后,引爆藏在摄像机里的c4炸弹,进行无差别攻击,制造混乱,并清除证据。”
会议室里的空气,又冷了几分。在场的每一个人,都是在刀尖上行走了半辈子的人物,但听到如此狠辣、周密的刺杀方案,后背依旧窜起一股凉气。
“炸弹的装药量是1.5公斤,内部填充了超过三千颗钢珠。爆炸威力,足以覆盖半径十五米的范围。”高强顿了顿,补充道,“如果不是陈默同志提前预警,并且在爆炸瞬间做出极限反应,后果……”
他没有说下去,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之语。
手指,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。
“我想知道,”声音不大,却让所有人都挺直了脊背,“他是怎么‘预警’的?在我们的专业安保体系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情况下,他一个地方干部,是如何精准地识别出杀手,并且,策划了那场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反制行动?”
这个问题,也是萦绕在所有人,特别是高强心头的最大谜团。
高强沉默了片刻,整理了一下思绪。
“报告,关于这一点,我也百思不得其解。根据我们事后复盘,以及对高野等人的问询,我们只能得出一个结论……”他深吸一口气,“陈默同志似乎拥有某种……超越常人理解范畴的洞察力和推演能力。”
“他通过那个叫‘亨利’的杀手,前一晚没有在酒店用餐,却收了一个不存在的‘必胜客’外卖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,就推断出对方有问题。”
“在高野的‘天网’系统仅仅是发出一次误报的情况下,他就立刻指令高野,对目标进行最深度的背景挖掘。”
“最不可思议的是,他策划的那场‘摔倒’。时机、角度、以及对人心的把握,都妙到毫巅。他利用高野的‘意外’,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,为我们的内卫人员,创造出了那黄金般的零点一秒。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智谋,这近乎于……一种对未来的预知。”
会议室里,落针可闻。
“预知……”省委书记喃喃自语,他掐灭了手里的烟,眼神里充满了震撼。
就在这时,一直沉默的高渐离,忽然开口了。
“或许,不是预知。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,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,“而是一种……将所有细节都纳入算计的,绝对的理性。”
所有人的目光,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。
高渐离的脸色依旧苍白,他想起了那晚,陈默派人送来的那份匿名文件,那份几乎就是“剧本”的文件。
他缓缓说道:“在事发前一晚,我收到过一份关于陈默同志的匿名举报信,信的内容,与后来发生的一切,几乎完全吻合。包括刺客的身份,刺杀的手段,甚至包括事败后,准备栽赃陷害他的全套方案。”
“什么?”省委书记猛地一惊。
高强也皱起了眉头,这件事,他并不知情。
“我当时以为,这是他与对手的政治博弈,是一场自导自演的戏码。”高渐离的脸上,浮现出一丝苦涩的自嘲,“现在想来,我何其愚蠢。那不是他写的剧本,那是他从敌人那里,截获的剧本!他早就知道敌人要干什么,但他没有选择躲避,而是选择……走进这个为他设下的陷阱,并把它,变成了埋葬敌人的坟场。”
“他甚至算到了,我会因为那封信,在关键时刻,做出正确的判断。他算到了人心。”
高渐离端起那杯凉透的茶,一饮而尽,像是要浇灭胸中的那股灼热。
“各位,我们面对的,可能不是一个简单的干部,而是一个……将整个棋局都纳入掌中的棋手。我们所有人,包括杀手,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。只不过,他选择用他自己这颗最关键的棋子,替我们挡下了最致命的一击。”
一番话,让整个会议室的气氛,变得更加凝重。
如果说高强的报告,是从技术层面证实了陈默的功绩。那么高渐离这番发自肺腑的剖白,则是从人性和智谋的层面,将陈默的形象,拔高到了一个令人敬畏甚至感到一丝恐惧的高度。
一直安静地听着,手指停止了敲击。
他站起身,走到窗边,看着楼下戒备森严的院子。
良久,他缓缓开口。
“古代帝王,身边有猛将,有谋臣。猛将,能开疆拓土,摧城拔寨。谋臣,能运筹帷幄,决胜千里。”
“但还有一种人,不常有,史书上,都寥寥无几。”
声音,变得悠远而深沉。
“他们平时,可能只是一个治水的官,一个屯田的吏,看起来平平无奇。但当国家危难,社稷将倾之际,他们能于无声处听惊雷,于无形处建奇功。挽狂澜于既倒,扶大厦之将倾。”
“这种人,我们称之为——国士。”
转过身,目光如炬,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。
“陈默同志,救的,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性命。他粉碎的,是一场足以动摇国本的巨大阴谋。他保住的,是我们在座所有人,是这个国家,未来十年的稳定和发展。”
“这份功劳,怎么算?”
“这份人情,怎么还?”
他连问两句,却无人能够回答。
是啊,怎么还?提拔?一个副部级的职位,在这种救了整个国家的功劳面前,显得如此微不足道。金钱?那更是对这份功劳的侮辱。
这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人情债,这是一份……等同于再造江山的恩情。
“这份债,我们欠下了。”最后说道,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,“这笔债,国家来还。”
他重新坐下,对高强说道:“通知下去,对陈默同志的安保,提升到最高级别。他需要什么,就给什么。另外,关于他的所有情况,列为国家最高机密。”
“是!”高强起身立正。
“还有,”看向省委书记和高渐离,“凤凰市的试点工作,不能停。不仅不能停,还要加大力度。这是陈默同志用命换来的成果,谁要是敢在这个时候拖后腿、下绊子,不论是谁,一查到底,绝不姑息!”
“明白!”省-委书记和高渐离同时站了起来,神情肃穆。
会议结束,众人陆续散去,每个人都心事重重。
当天深夜,陈默的病房门,被轻轻推开。
高强走了进来,他看着已经能在护士帮助下,勉强侧躺的陈默,眼神比白天柔和了许多。
“感觉好点没?”
陈默点了点头:“死不了。”
高强笑了笑,拉过一张椅子,在他床边坐下。
“今天下午,开了个会。”他言简意赅。
陈默没有说话,只是看着他,等着下文。
“会上,给你定了性。”高强看着陈默的眼睛,一字一顿地说道。
“国士无双。”
陈默的心,猛地一跳。
“还说,”高强继续道,“这份救驾之功,恩同再造。这份人情债,太大,大到任何官职都还不起。”
“所以,国家来还。”
高强说完,便站起身,不再多言。
“你好好养伤,等你好了,要亲自见你。”
他走到门口,又回过头,补充了一句,语气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。
“陈默,从今天起,你的安全,就是我的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