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鉴听完,默然半晌。他来自现代,虽知古代农耕社会抗风险能力极弱,但纸上得来终觉浅,主簿这寥寥数语勾勒出的残酷现实,远比任何报告都更具冲击力。春耕政令在历城制定时,考虑到了借粮,考虑到了赈济,却未曾如此真切地体会到,在极端匮乏之下,种粮与口粮竟会成为生死攸关的对立选择。
他原本打算在县衙听听汇报、看看文书的心思顿时消散,一股沉甸甸的紧迫感压上心头。临邑如此,北边同样遭劫的临济、乃至其他偏远乡亭,情况只怕更为严峻。政策若不能解决这最根本的“眼前活命”问题,所谓“劝耕”只能是空洞的苛政,甚至可能激起民变。
“袁县令去了哪个方向?”高鉴沉声问道。
主簿连忙指了指南边:“应是往南乡李家坳那边去了。”
高鉴不再多言,转身出了县衙,翻身上马,领着侍卫朝南乡方向驰去。他需要亲眼看看,亲耳听听。
出城不远,便见田间地头逐渐有了人气,但耕作景象远谈不上热火朝天。衣衫褴褛的农人面黄肌瘦,有气无力地挥舞着锄头,脸上看不到播种的希望,只有深重的愁苦。孩童跟在大人身后,在翻开的泥土里寻找着可能遗留的草根或昆虫。
行至一处岔路口,远远望见前方田埂上围着一小群人。高鉴勒马,示意侍卫放缓脚步,悄然靠近。
只见人群中央,一名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、身材瘦削的年轻官员,正与一名头发花白、衣衫破烂的老农相对而立。出乎意料的是,两人并非对峙,竟是双双跪在刚翻过的泥土地上!
那老农以头触地,枯瘦的双手紧紧抓住年轻官员的袍角,喉间发出嘶哑的哭嚎,老泪纵横:“……县尊老爷!青天大老爷!求求您了……不是小老儿不肯种,实在是……实在是没法子了啊!家里就剩这最后半斗麦种,是官府借的救命种……可我家幺儿,才两岁,他娘没奶水,饿得只剩一把骨头,整天哭都没力气哭……眼看就要……就要不行了!老爷,您行行好,再多借一斗,不,半斗也行!让小老儿把这半斗种粮掺上野菜,熬成糊糊,先把娃的命吊住……地里,小老儿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,去给人帮工、去挖野菜、去啃树皮,也一定想办法弄点别的种子点上,绝不让地荒着!求您了老爷!给条活路吧!”
那年轻官员,正是临邑县令袁明和。他同样眼眶通红,想去搀扶老农,却又无力地垂下手臂,声音干涩而疲惫:“老人家,快起来,快起来……你的难处,本官知道,都知道!可……可官仓真的快空了,历城拨来的粮就那么多,要顾着全县多少像你这样的人家……这半斗种粮,是让你明年有指望的根啊!你现在吃了它,今年秋天怎么办?明年春天又怎么办?那才是绝路啊!”
“秋天……明年……”老农抬起涕泪模糊的脸,眼中尽是绝望,“老爷,小老儿怕是……熬不到秋天了哇!娃更熬不到!先过了眼前这关,才能想以后啊!”
两人一个哀求生路,一个苦劝远谋,竟在田埂上相持对跪,场景凄凉而令人心酸。周围几个乡民远远看着,摇头叹息,却无人上前,因为他们家中,或许也有着类似的困境。
高鉴静静地看了片刻,心中波澜起伏。他翻身下马,拨开身前侍卫,大步走了过去。
他的脚步声惊动了场中人。袁明和抬头,先是疑惑,待看清高鉴面容(虽着常服,但袁明和曾在武阳见过高鉴,且有侍卫随行),顿时脸色大变,慌忙挣脱老农的手,踉跄着爬起来,也顾不得身上泥土,急趋几步,深深躬下身去:“卑……卑职临邑县令袁明和,不知将军巡视,有失远迎,惶恐之至!”
那老农见状,也吓得止住哭声,伏在地上不敢动弹。
高鉴抬手虚扶了一下袁明和,目光却落在那老农身上,温声道:“老人家,请起。”他又看向袁明和,问道:“袁县令,此间究竟何事?”
袁明和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与羞愧,定了定神,尽量简洁地将方才情形复述一遍,末了低声道:“卑职无能,未能妥善安置,致使百姓困顿如此,有负将军……有负安抚使司重托。”
高鉴没有责备他,反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。他记得这个名字,武阳贵乡县学考试中脱颖而出的寒门士子,文章务实,有几分才干。按理,以他的资历和那次考试的名次,本不该直接放到临邑这等困难重重的县份任县令。看来,这背后也有故事啊。临邑这个经历了洗劫、春耕任务最重、最容易出纰漏的“烫手山芋”,想必让许多有心仕途的官吏避之不及,最终落在了这个没有背景、或许还因成绩不错而被人推出来的“倒霉蛋”头上。
“你已尽力了。”高鉴沉声道,这句话让袁明和紧绷的肩膀稍稍松弛了些。
高鉴走到那仍伏在地上的老农面前,弯下腰,亲手将他搀扶起来。老农受宠若惊,浑身发抖,不敢直视。高鉴看着他浑浊眼中深切的恐惧与哀求,放缓了语气,清晰而有力地说道:“老人家,你看清我。我乃齐郡安抚使,高鉴。”
老农猛地一震,难以置信地抬头,看着眼前这个面容年轻却气度沉凝的男子。“高……高将军?”王薄军溃逃时,对高鉴军威的恐惧渲染,以及近日隐约流传的“高将军免苛税”、“开仓赈济”的消息,让这个名字在底层百姓中有着复杂的印象。
“是我。”高鉴点头,握住老农粗糙枯瘦的手,那手冰冷而颤抖。“你且信我。地,一定要种。这半斗种粮,是你的根本,也是齐郡未来的根本,一粒都不能吃。你孩子的命,官府来救。”
他转过头,对袁明和,也是对身边侍立的书记官斩钉截铁地吩咐:“记下:第一,立即以安抚使司名义,传令历城及周边尚有存粮的郡县,再紧急调拨一批粮食,重点供给临邑、临济等遭兵祸最烈、春耕最难之县,增发赈济口粮,标准至少需让妇孺能活命!第二,令户曹及各州县,立即核查类似此等家有急难、确实无法同时兼顾口粮与种粮的赤贫户,登记造册,允许其以将来部分收成或劳役为抵,以官府的名义向尚有存粮的富户、商号借贷短期口粮,利息必须严控,敢有趁灾盘剥者,严惩不贷!第三,春耕期间,各级官吏首要之责便是解决此类具体困难,而非空言劝课。袁县令,”
他目光炯炯地看向袁明和:“临邑县类似情况,给你三日,全部摸排清楚,急需口粮救助的户数、人数,精确报来,不得遗漏!所需粮食,我会想办法!”
袁明和闻言,精神大振,连日来的焦虑无力仿佛找到了宣泄口,他深深一揖,声音带着激动与哽咽:“卑职遵命!必竭尽全力,不负主公……不负安抚使重托!”
那老农听着这一连串命令,虽不全懂,但“增发赈济”、“借贷口粮”等词,却像黑暗中的火把,让他绝望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光亮。他腿一软,又要跪下,被高鉴牢牢扶住。
“高将军……您……您真是救苦救难的菩萨……”老农语无伦次,泪水再次涌出,这次却混杂着希望。
高鉴摇摇头,望着远处依然荒芜的田垄,和田间那些辛勤却绝望的身影,声音不大,却异常坚定:“我不是菩萨。我只是知道,让你们活不下去,让地种不下去,我高鉴就算占了再多的郡县,得了再响亮的名头,也不过是无根之木,无源之水。这齐郡,是你们的齐郡,也是我的根基。”
他翻身上马,不再前往他处视察。所见所闻,已足够真切。临邑的状况,绝非孤例。他必须立刻返回历城,重新审视和调整春耕的整个支撑体系。粮食、粮食、还是粮食!不仅要考虑种下去的,更要考虑老百姓在收成前这几个月如何活下来!军粮储备与民生救急之间,需要更精细的权衡,甚至可能需要动用部分战略储备,或采取更灵活的手段从民间、商路筹措。
回程的路上,春风拂面,高鉴的心情却比来时更为沉重,也更为清醒。争夺天下,不仅仅是沙场上的运筹帷幄、刀光剑影,更是这田间地头生死一线的挣扎,是官吏能否实心用事,是政策能否真正泽及困苦。夺取齐郡,是军事上的胜利;而能否让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活下去,并且愿意跟着他活下去,才是政治上的真正考验。春耕,不仅是在播种粮食,更是在播种人心,播种他高鉴在这乱世中立足与崛起的真正根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