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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鉴自临邑归来,一路疾驰,马蹄带起的尘土似乎也沾染了那片土地上沉重的气息。白日田间那老农枯瘦的双手、浑浊泪眼,以及那句“熬不到秋天了”,如同烧红的烙铁,反复灼烫着他的思绪。

“民无食,则无民;无民,何来地?无地,何来霸业?”后衙,高鉴停在一幅巨大的齐郡舆图前,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临邑、临济那些标注着“新附”、“遭掠”的县邑,声音低不可闻,却字字千钧。夺取地盘、击败强敌的胜利感,此刻已被这最原始的生存难题冲刷得淡薄。他意识到,自己正站在一个比战场更复杂、更考验智慧的关口。

“来人。”高鉴终于转身,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,“请魏玄成先生,还有……魏德深先生,即刻过来。”

约莫一刻钟后,书房门被轻轻推开。烛火早已点亮,橘黄的光晕驱散了部分黑暗。魏征当先步入,一身半旧的青衫,步履沉稳,脸上带着惯常的深思之色,见到高鉴眉宇间未曾散去的凝重,眼神微动。紧随其后的,是一位年约不到四十、面容清癯、气质儒雅中带着几分刚直的官员,正是原武阳郡贵乡县令魏德深。

“主公。”魏征与魏德深同时躬身行礼。魏德深虽为“县令”,但此刻已被魏征引为高鉴重要幕僚,且其人家世、能力皆不凡(北周建州刺史魏冲之孙),故高鉴亦以礼相待。

“玄成,德深,不必多礼,坐。”高鉴示意二人于下首就座,自己也回到主位,没有多余的寒暄,直接切入正题,“今日我去了临邑。”

他将在临邑县衙所见、主簿所言,尤其是田间袁明和与老农对跪哭诉的凄惨情景,原原本本道来。他的语气平静,但描述细致入微,将那民生维艰、官吏无措的困境赤裸裸地呈现在两人面前。书房内的空气,随着他的叙述,似乎也凝重了几分。

“……情形大致如此。”高鉴说完,目光灼灼地看向魏征,“玄成,我知你精于庶务,长于谋断。春耕之令已下,赈济之粮已发,为何仍有此等绝境?百姓非不愿耕,实不能耕!种粮与活命之粮,竟成死结。为之奈何?”

魏征静静地听着,眉头早已拧成一个川字。他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先看了一眼身旁的魏德深,才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而清晰:“主公所察,实乃要害。此非临邑一县之弊,实乃我东征以来,积累隐忧之总爆发。”

他略作停顿,整理思路,继续道:“自去岁末主公决意东进,连场大战,兵马未动,粮草先行。我军所用粮秣,主要来源有二:一是武阳郡数年积蓄之存粮;二是侥幸自黎阳漕运截获之数船粮秣。两相叠加,方支撑我军连克济北、鏖战齐郡、驱逐王薄。”

魏征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划动,仿佛在计算:“然则,兵马消耗日巨,新附之地非但不能提供粮饷,反需大量投入以安抚、赈济。尤其齐郡北部,遭王薄溃军洗劫,十室九空,几同白地。我大军入历城后,开仓放粮、借贷种籽、日常赈济,所费浩繁。据臣与德深近日盘核,目前历城、武阳两处主要仓廪存粮,即便加上近日从归附各县调集部分,若维持当前用度——包括军需、吏禄、赈济及预留部分应对突发,最多……最多只能勉强支撑到五月下旬。”

“五月下旬……”高鉴喃喃重复,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,“那正是冬小麦将熟未熟之时?”

“正是。”魏征点头,脸色严峻,“青黄不接,自古便是农家生死关。如今我们面临的,是经过战乱洗劫、底子已被掏空的‘青黄不接’,其酷烈百倍于常时,特别是齐郡北部的冬小麦破坏严重,要恢复过来至少要到这次春耕的收获。主公在临邑所见,绝非孤例。许多百姓手中,官府借贷的那点种粮,便是全家熬过这最后两三个月、盼来夏收的唯一希望与全部资产。让他们将这份‘希望’埋入土中,而眼前却无足够活命之粮,这无异于逼他们选择即刻死亡,还是延缓数月死亡。人性求生,自然会犹豫、会哀求、甚至会……”

他没有说下去,但高鉴明白,那潜台词是“甚至会硬而走险,抢夺种粮或引发骚乱”。

高鉴沉默了片刻,消化着魏征这冷静而残酷的盘点。家底比他想象的更薄,时限比他预感的更紧。他转向一直凝神倾听、未发一言的魏德深:“德深,你久在地方,熟知农事。齐郡此地,农时究竟如何?错过眼下,当真再无补救余地?”

魏德深闻言,微微挺直了腰背。他虽与魏征同姓,却非亲族,乃北周旧臣之后,家风清正,本人为政亦以清廉务实、体恤民情着称,在贵乡任上便颇有能名,只因与当时的上司、武阳郡丞元宝藏素来不睦,才一直未能升迁。魏征赏识其才德,说服他暂且留下效力,并引为臂助。此刻被高鉴垂询,他言辞谨慎却条理分明:

“回禀主公。大河两岸,沃野千里,农作之制,确有常例。本地盛行者,乃‘粟-麦-豆’两年三熟之制。”他声音平稳,带着学者般的清晰,“具体而言:每年二月下旬至三月上旬,最晚不过清明,便需播种粟米。粟乃五谷之长,七月末八月初可熟。此为一年之首作,亦是最为紧要之口粮。”

他见高鉴听得认真,继续道:“待八月,于秋收前后,需抢播冬小麦,此为上时。小麦越冬,至来年五月刈割。麦收之后,土地不休,须于五月末、六月初,立即抢播大豆,至九月收获。如此循环,两年之间,土地可获三次收成。”

说到这里,魏德深眉头微蹙,露出忧虑之色:“然而,如今已是四月初。清明已过,最佳的粟米播种时节已然错过。田间所见,纵有耕种,亦多显仓促孱弱。若再拖延,粟米生长时日不足,即便勉强下种,秋来收获恐怕……十不存五六,甚至颗粒无收亦有可能。粟米若绝收,则冬小麦播种的底肥、农时亦受影响,来年五月的指望便去了一半。此环环相扣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”

他的解释,将农事的紧迫性与技术性清晰地展现出来。高鉴这才更深切地理解,为何“劝耕”如此之难,为何那“最后窗口期”如此要命。这不只是政策问题,更是与天时争命的自然规律。

“如此说来,粟米播种,确已延误。但眼下首要,是让百姓能活到夏收,并保住地里那点可怜的苗。”高鉴的手指轻叩桌面,沉思道,“玄成方才言,存粮至多撑到五月。而五月麦收,即便顺利,新粮入仓、调配至各地,仍需时间。这中间,至少存在一个多月的断档风险。”

魏征颔首:“主公明鉴。且麦收丰歉尚在未定之天。即便丰产,新附之地征粮亦需手段与时间,难以即刻填补亏空。”

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,只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。高鉴的目光在魏征和魏德深脸上来回移动,最后沉声问道:“二位先生,可有良策,解此燃眉之急?既要让百姓活命,不废耕织,又要让我军根基不摇?”

魏征与魏德深对视一眼,似乎早有默契。魏征深吸一口气,向前微微倾身,说出了那个或许在来时路上已然斟酌过的提议:

“主公,非常之时,当行非常之法。依臣之见,眼下欲渡此难关,或可……‘借’粮。”

“借?”高鉴眉梢一挑,“向谁借?”

“向这历城,乃至齐郡各城中,家资丰饶、仓廪充实的豪强大户借!”魏征的语气斩钉截铁,“王薄统治期间,虽吏治败坏,但一些地方豪族,凭借自身势力,趁乱兼并土地、囤积粮秣者,不在少数。他们库中之粮,未必少于官仓。如今齐郡易主,他们正处观望惶恐之际。主公可明发告示,以官府名义,甚至以主公您的信誉作保,向他们‘劝借’粮米,言明用于赈济春耕、安抚流民,并许诺待夏收或秋收后,由官府按市价偿还,或抵扣部分赋税。”

魏德深此时也开口补充,他的角度更为实际:“此法古已有之,谓之‘捐输’或‘贷粟’。关键在于,须有强力人物主持,示之以威,动之以情,晓之以理。既要让他们知晓,助官府渡过难关,便是保他们自身产业太平,若不合作,乱民或生变,或官府清算旧账时难逃其罪,又要给予切实承诺,使其觉得有利可图,至少不至亏本。同时,需派得力干员,切实核查各地大户存粮情况,避免他们藏匿或谎报。”

高鉴听着,眼神渐渐亮了起来,但随即又浮现更深沉的思虑。向豪强借粮,这无疑是一把双刃剑。用得好,可解燃眉之急,甚至能将这些地头蛇的利益与自己的政权初步捆绑;用不好,则可能激起强烈的抵触,甚至暗中串联反扑,尤其是在自己统治尚未彻底稳固的齐郡。

“此计……可行。”高鉴缓缓说道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,“然,如何‘借’,派谁去‘借’,借多少,如何还,其间分寸,至关重要。尤其要防备大户们联手囤积居奇,或阳奉阴违。”

他站起身,走到窗边,望着窗外历城稀疏的灯火,仿佛能看到那些高墙深院之后的盘算。“此事,便交由玄成总揽,德深协理。你二人尽快拟出详细条陈:何人可为主持?借粮标准如何定?偿还条款如何方能取信于人?监察手段又该如何?记住,我们的目的,是让百姓活下去,让地种下去,让这片土地重新活过来。为此,些许手段,该用则用。但大义名分,亦不可失。”

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而坚定:“告诉那些大户,我高鉴并非王薄,不喜劫掠。但若有人敢视百姓饥馑如无物,囤粮自肥,待价而沽……我麾下的刀,也未曾生锈。”

魏征与魏德深肃然起身,躬身领命:“臣等明白,必当仔细筹划,尽快呈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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