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熹微,穿过窗棂,在书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高鉴一夜辗转,天未亮便已起身。案头堆着的,不是军报舆图,而是几卷昨日连夜让人寻来的《齐民要术》、《汜胜之书》及地方农事杂记。
高鉴坐于案前,就着渐亮的晨光,一页页翻看那些关于粟麦豆菽的记载,眉头始终未曾舒展。纸上得来终觉浅,那些“适时播种”、“勤加耘耔”的训诫,在临邑田间那对跪的泪眼前,显得苍白而遥远。
正当他沉浸于“春种一粒粟”的古老训导与残酷现实的撕扯中时,书房外传来亲卫刻意压低却清晰的禀报声:“主公,府外有一人求见,自称……有解将军燃眉之急的良策。”
高鉴翻动书页的手指一顿。燃眉之急?如今他最大的燃眉之急,莫过于粮!昨夜与魏征、魏德深商议至深夜,“向豪强借粮”之策虽定,具体施行千头万绪,且非旦夕可成。此刻竟有人主动上门献策?
他心中瞬间闪过数个念头:难道消息泄漏了?是地方豪强派来的说客?抑或是……其他势力乃至仇家派来的刺客死士?乱世之中,什么可能都有。
“请至前厅看茶,我稍后便到。”高鉴沉稳回应,同时快速思忖。他起身,走到门边,对侍立在外的葛亮低声改口道:“让来人直接来书房。不过……”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,“你和郗珩仔细些,按老规矩,搜检明白,莫让寸铁入内。”
“诺!”葛亮领命,无声退下。
约莫一盏茶的功夫,脚步声由远及近,在书房外停下。短暂的窸窣声和低语后,葛亮在门外禀道:“主公,客人已到。”
“请进。”
书房门被推开,一人缓步而入。高鉴抬眼望去,只见来人身量中等,约莫四十五六年纪,面容清癯,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,双眸清澈而深邃,透着历经世事的通透与淡然。他穿着一身素面青色锦袍,料子是上好的吴绫,却无多余纹饰,腰间悬一枚温润白玉,步履从容沉稳,自有一股久居人上的气度,与昨日田间所见任何一人皆迥然不同。
这人进得门来,目光先是在书房内迅速而不失礼数地扫视一周,掠过案头的农书,最后落在高鉴身上,嘴角似乎微微牵动了一下,随即站定,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,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:
“高大将军,好大的威风。” 此言一出,既非谄媚,亦非挑衅,倒像是一句平淡的陈述,却隐隐点破了方才门外那番必要的“搜检”。
高鉴心中一凛,立刻起身,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歉然笑容,拱手还礼:“非常时期,不得不慎。若有得罪之处,还望先生海涵。快请坐!”他亲自引对方至客位坐下,又对外吩咐:“上茶,要最好的茶。”
侍从奉上香茗,氤氲热气带着清雅香气在室内弥漫。高鉴挥手屏退左右,只留葛亮按刀立于门外廊下。
书房内只剩下两人。高鉴这才在主人位重新坐下,目光真诚地望向对方:“先生屈尊驾临,言有良策解我之困,鉴,洗耳恭听。敢问先生高姓大名?仙乡何处?”
那人并未急于饮茶,只是用指尖轻轻拂过温热的杯壁,抬眼直视高鉴,缓缓道:“鄙姓王,草字伯舆,单名一个基字。祖籍琅琊临沂。”
“琅琊王氏?”高鉴心中一动,这个名字在华夏历史长河中可谓如雷贯耳。即便在这个隋末时空,其家族余荫与潜在影响力亦不容小觑。
王基微微颔首,神色间掠过一丝极淡的、属于千年世家的矜持与沧桑。“正是。自先祖导公(王导)匡扶晋室,开创江左基业,家族繁盛,文脉绵长。后北朝分立,我这一支先祖肃公(王肃)被迫北投魏孝文帝,深受信重,参定朝仪律令,亦曾显赫一时。然朝代更迭,世事浮沉,显赫终难持久。家族渐次回归青、齐、兖、徐故地,虽不复昔日‘王与马,共天下’之鼎盛,官场显达者寥寥,却也在乡土之间,慢慢扎下了根须。”
他语气平淡,仿佛在叙述与己无关的久远故事,但高鉴却听出了话外之音:这是一个底蕴深厚、盘根错节于山东大地的古老家族,虽在中央政权中暂时失势,却在地方上拥有看不见的庞大网络与影响力。他们的“根须”,或许正深入这片土地的方方面面,包括……粮仓。
王基话锋轻轻一转,不再谈论家世,目光变得锐利了些,如同精准的锥子,试图刺破高鉴表面的镇定:“观将军眉宇间隐有忧色,案头所置又皆农书。冒昧问一句,将军如今坐拥三郡,猛将如云,谋臣在侧,可是……却为粮食短缺之事,辗转难眠?”
高鉴心中警铃微作,面上却打了个哈哈,端起茶盏抿了一口,掩饰道:“王先生慧眼。治理地方,千头万绪,粮秣之事自是重中之重,不过尚在筹措,尚在筹措。”
王基闻言,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似乎深了一分。他竟直接站起身来,拱手道:“原来将军游刃有余,并无难处。既如此,倒是鄙人多虑,冒昧打扰了。告辞。”说罢,竟真欲转身离去。
动作干脆利落,毫无拖泥带水,仿佛他此来真的只是随口一问,答案如何并不挂怀。
“先生留步!”高鉴这下坐不住了,连忙放下茶盏起身。对方这以退为进的一手,看似突兀,实则拿捏精准。若真是骗子或空谈之辈,断无此等底气与敏锐。他不再虚与委蛇,苦笑道:“先生既已看破,高鉴也就不再遮掩。实不相瞒,粮草之困,确是我当前心头大患。春耕在即,民有饥色,军需亦日渐吃紧。先生既有洞见,必有良策,万望不吝赐教!高鉴,恳请先生指点迷津!”
他态度放得极低,言辞恳切。乱世之中,人才难得,尤其是这种能一眼看透核心困境、且可能带来实际解决方案的人物。
王基脚步停下,转过身,脸上并无得色,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,似乎高鉴的反应早在他意料之中。他重新坐下,这次,神情比方才更认真了几分。
“将军坦诚,鄙人亦当直言。”王基直视高鉴,缓缓问道:“粮秣之事,关乎根本,解决之道,无非开源、节流、周转。节流,将军已在做;周转,向城中富户‘劝借’,魏玄成先生想必也已建言。”他竟直接点破了魏征可能的策略,显示其对高鉴内部动向并非一无所知。“然此皆权宜之计,且易生龃龉。欲求长治久安之‘开源’,稳固根本,鄙人须先冒昧问将军一事——”
他略作停顿,目光如古井深潭,清晰地吐出问句:
“敢问将军,可曾婚配?”
此言一出,书房内霎时安静下来。只有窗外晨鸟偶尔的啁啾,更衬得室内落针可闻。
高鉴彻底怔住了。他设想过对方可能提出联合某家豪强、疏通漕运、甚至挖掘王薄秘藏等方案,却万万没想到,话题会突然急转直下,跳到自己的婚姻状况上来。这与他面临的粮食危机有何关系?
然而,看着王基那绝非玩笑的严肃眼神,再联想到对方琅琊王氏的身份,一个模糊却惊人的念头,如同惊雷般在高鉴脑海中炸开——联姻?
在这个极其重视宗族、姻亲关系的时代,尤其是对于意图扎根地方、争夺天下的势力而言,与本地根基深厚的大族联姻,无疑是迅速获取支持、稳定统治、整合资源的绝佳途径。而粮食,恰恰是这些地方大族最容易提供,也最关乎命脉的资源之一!
王基此问,绝非寻常寒暄。其背后隐含的,可能是一个庞大地方势力集团审视、评估,乃至决定是否下注于他高鉴的重大抉择!而“琅琊王氏”这个名号,所代表的可能远不止一家一姓,而是一个盘踞山东数百年、关系网络错综复杂的士族群体的意向!
高鉴的心跳,不由自主地加快了。他意识到,自己面前坐着的,或许不仅仅是一个献策的谋士,更可能是一把能够打开齐郡、乃至整个山东士族资源宝库的钥匙!而对方提出的这个看似突兀的问题,正是探询他是否有意愿、有资格接过这把钥匙的前提。
晨光越发透亮,照亮了书房内悬浮的微尘,也照亮了两人之间无声涌动的暗流与契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