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十八年,胶东大旱,赤地千里。昌邑县牛家村里有个汉子名叫牛大义,生得膀大腰圆,面如黑铁,为人却极是正直。村里人常说,大义这名字没起错,路见不平定要吼一声,见了乞丐宁愿自己饿着也要分半个窝头。
这年秋天,村东头老陈家办白事,请大义去帮忙抬棺。按当地习俗,抬棺人要留在主家吃“丧饭”,待到子时方可回家。那晚月黑风高,大义多喝了两碗地瓜烧,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。
路过村外乱葬岗时,忽听得一阵铁链拖地声,哗啦啦作响。大义借着三分酒意,眯眼望去,只见月光下影影绰绰走来两个人影——不,是三个,中间那个被铁链拴着,踉踉跄跄。
待走近了,大义倒吸一口凉气。那押人的两个,牛首人身,眼如铜铃,鼻孔喷着白气,正是传说中的牛头阴差!被锁的那人衣衫褴褛,面色惨白如纸。
牛大义虽心惊,却想起老辈人说过:走夜路遇阴差过境,须低头侧立,不可直视。他忙退到路边老槐树下,屏住呼吸。
岂料那被锁的鬼魂忽然挣扎起来,哭喊道:“牛大善人!救我一救!我阳寿未尽啊!”
这一喊,两个牛头阴差同时转头,六只眼睛齐刷刷盯向大义藏身之处。大义心里咯噔一下,暗道坏了。
为首的牛头阴差瓮声瓮气开口:“活人见阴司办事,本应回避。你既看见了,按规矩该勾你一魂带回交差。”
大义酒醒了大半,却挺直腰板道:“阴差老爷明鉴,小民并非有意冲撞。只是这人所喊‘阳寿未尽’,若是真的,岂不冤枉?阴司最讲公道,还请查证清楚。”
这话说得不卑不亢,那牛头阴差愣了愣,竟从腰间摸出一本泛黄册子,翻看起来。片刻后,他转向被锁鬼魂:“王老四,你阳寿确未尽,但你在世时不孝老母,将她气病而死,折寿十年,今日正是应死之期。”
王老四嚎啕大哭,连连磕头。大义听得这话,反倒上前一步:“阴差老爷,小民多嘴一问:这不孝之罪,按阴律该如何惩处?”
“打入刀山地狱,受刑三十年,再入畜生道轮回三世。”牛头阴差道。
大义叹道:“该!该!这等不孝之徒,活该受罪。阴差老爷请便。”
说来也怪,那牛头阴差见大义如此明理,忽然道:“你这汉子倒有意思。吾等兄弟今日收满九十九魂,尚缺一个。按例可许活人一个愿望,你且说来。”
大义一怔,想了想说:“小民别无他求,只愿乡亲们能熬过这荒年,恶人得惩,善人有报。”
牛头阴差闻言,竟哈哈大笑,声如闷雷:“好个牛大义!实不相瞒,吾生前也是牛家庄人,名叫牛铁柱,光绪三年饿死的。这些年做阴差,见过活人无数,开口要金银、要寿数的多了去,像你这般只要公道的,少见。”
说罢,他从腰间解下一枚黑沉沉的牛角牌,递给大义:“此牌你收好。若遇不平事,子时三刻手持此牌立于十字路口,连喊三声‘牛大哥’,吾便来助你。但切记,只可惩恶,不可害善;只可三次,多则不灵。”
大义接过牛角牌,还待再问,一阵阴风刮过,三个身影已消失不见,只有手中冰凉的令牌提醒他,方才不是做梦。
一惩不孝子
转眼到了年关,村里饿死的人日渐多了。村西头有户赵姓人家,兄弟三人,为争老母留下的三亩薄田,竟将七旬老母赶出家门。老太太寒冬腊月蜷在村口破庙里,饿得奄奄一息。
村里人看不下去,前去说和。赵老大翻着白眼:“老不死的早该走了,留着浪费粮食。”赵老二更毒:“谁要管谁接去,反正我家没多余的口粮。”赵老三干脆闭门不见。
牛大义听说后,气得直拍桌子。当夜子时三刻,他揣着牛角牌来到村口十字路,犹豫片刻,还是连喊三声“牛大哥”。
阴风骤起,牛头阴差竟真出现了,这次只他一人。听了大义诉说,牛头阴差冷笑:“这等不孝子,阴司最恨。你想如何惩治?”
大义想了想:“不敢害人性命,只求让他们得个教训,接回老母好生奉养。”
“容易。”牛头阴差从怀中取出三枚铜钱,在月光下一晃,竟变成三只黑乎乎的甲虫,“将此虫置于三人枕下,自有分晓。”
大义依言,次日打听清楚赵家兄弟住处,趁白天他们下地时,溜进屋将甲虫分别塞进枕头。
当夜,赵家三兄弟同时做了一个怪梦:梦见自己躺在冰天雪地中,手脚冻僵,腹中饥饿难忍。忽见老母端来热粥,自己却怎么也接不住。正要开口骂,老母忽然化作青面獠牙的鬼差,手持铁链套住他们脖子,厉声道:“不孝之徒,随我下油锅去!”
三兄弟同时惊醒,浑身冷汗。赵老大觉得胸口剧痛,掀开衣服一看,竟有个铜钱大小的烙印,隐隐是个“孝”字。赵老二、赵老三身上也有。
更奇的是,此后三日,三人食不知味,睡不安寝,一闭眼就见鬼差索命。到第四日,赵老大终于撑不住,拉着两个弟弟跑到破庙,跪在母亲面前痛哭流涕,将老人接回家中,好生奉养。说来也怪,自那以后,三人身上的烙印渐渐淡去,噩梦也不再做了。
村里人不知内情,只道是老天开眼。牛大义看在眼里,心中对牛头阴差又多三分敬畏。
二惩贪镇长
第二年春天,县里派来个新镇长,姓胡,生得肥头大耳,一来就巧立名目收“抗旱捐”。牛家村本就穷得揭不开锅,哪经得起这般盘剥?
村里几个老人凑了点钱,托牛大义去镇上说情。大义本不愿与官家人打交道,但见乡亲们可怜,还是硬着头皮去了镇公所。
那胡镇长斜靠在太师椅上,叼着烟卷,听大义说完,嗤笑道:“抗旱捐是上头的命令,少一个子儿都不行。没钱?可以啊,拿地契来抵。”
大义强压怒火:“镇长,乡亲们就指着那几亩地活命,地没了,人怎么活?”
“那我管不着。”胡镇长挥挥手,“送客。”
当晚,大义又来到十字路口。牛头阴差听完,沉吟道:“阳间官吏,本不该阴司直接插手。但这胡镇长,我查过了,他前世是个贪赃枉法的师爷,今生本该受苦还债,却因祖上积德又得了官身。既然为官不仁,倒可略施惩戒。”
他从怀中掏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:“此乃孽镜台碎片所化,可照人前世罪孽。你设法让他照见此镜,自有果报。”
三日后,镇上庙会,胡镇长照例要去上香。大义早早守在庙门口,待胡镇长一行人到来,假装挤在人群中,将那铜镜往胡镇长面前一晃。
胡镇长本不在意,随意瞥了一眼,忽然脸色大变,浑身颤抖。旁人只见他盯着空气,惊叫:“别过来!别过来!我不是故意害死你的!”随后竟当众跪下,磕头如捣蒜,口中胡言乱语,说的都是前世如何受贿枉法、逼死人命的勾当。
随从慌忙将他扶回府中,但胡镇长自此一病不起,整日缩在床角,见人就喊“饶命”。请了郎中、神婆都看不好。县里得知后,革了他的职,另派镇长来接任。新镇长到任后,第一件事就是免了抗旱捐。
那面铜镜当夜子时自动消失,回到牛头阴差手中。大义第三次请来阴差时,牛头阴差叹道:“还剩最后一次了。你需想清楚再用。”
三惩奸商遇险
这年秋收,村里好不容易有点收成,镇上来个粮商,姓钱,压价极狠。村里人若不肯卖,他就勾结土匪,夜里抢粮。众人苦不堪言。
牛大义有心惩治这钱老板,但想到只剩一次机会,犹豫再三。恰在此时,村南张寡妇家出了事:她丈夫早逝,独自拉扯两个孩子,今年种的两亩高粱长势最好,却被钱老板盯上,只肯出市价一半。张寡妇不卖,当夜果然遭了匪,粮被抢光不说,小儿子还被打伤了腿。
大义再也忍不住,当夜取出牛角牌。这次刚喊两声,阴风就起了。牛头阴差现身,听完叙述,却摇头:“这钱老板不同。他祖上供着保家仙,是只百年黄皮子,有些道行。我若直接出手,恐引仙家争斗。”
大义急道:“难道就由他欺压百姓?”
牛头阴差沉思片刻,忽然道:“有了。你明日去镇上,找钱老板说,你有一批上等粮食要卖,约他三日后子时,到镇外老槐树下交易。记住,要单独来,现银交易。”
大义依计而行。那钱老板贪心,果然答应。
第三日子时,镇外老槐树下。钱老板提着钱箱准时到来,却不见大义人影。正疑惑间,忽听四周传来凄厉哭声,树影摇动,竟走出十多个衣衫褴褛、面色青白的“人”来,将他团团围住。
“还我粮来……”
“还我命来……”
钱老板吓得魂飞魄散,这些“鬼魂”竟都是被他逼死、害过的农民。他瘫倒在地,连连磕头:“各位老爷饶命!我退钱!我退粮!”
这时牛头阴差才现出身形,瓮声道:“钱老板,你祖上黄仙与我有些交情,今日看它面子,饶你一命。但从今往后,若再欺压百姓,这些冤魂随时可去寻你。你祖上黄仙也护不住了。”
钱老板连滚带爬跑回家,第二日就派人将强收的粮食折价退还给各村,从此再不敢做伤天害理的买卖。
事后牛头阴差告诉大义,那些“鬼魂”实是他用纸人幻化,但其中确有真冤魂借机显形诉苦。至于黄仙,确有其事,那夜黄仙本要来斗法,但见阴差占理,自家供养者又确实作恶,便默认了这番惩戒。
尾声
三次机会用尽,牛角牌化作粉末随风而散。牛头阴差最后一次现身,与大义作别:“兄弟,你我一‘牛’之缘到此为止。你余生多行善事,寿终之日,我亲自来接你,许你个阴差职位,可否?”
大义躬身道:“谢牛大哥厚爱。只是大义一介粗人,但求问心无愧,来世如何,且看来世吧。”
牛头阴差哈哈大笑,身影渐淡,最终消失在晨雾中。
此后数十年,牛大义果然一生行善,活到九十八岁无疾而终。出殡那日,村里人都说看见送葬队伍前头,隐约有两个高大的牛首人影引路,铁链声哗哗作响,似是迎接老友。
而牛家村一带,自此留下个规矩:但凡有人不孝、为官不仁、为商不义,老人就会讲起“牛大义结阴差”的故事,末了总要添一句:
“举头三尺有神明,牛头马面看得清。阳间造孽阴间算,善恶到头账分明。”
这故事一代代传下来,真假无人深究,但那劝人向善的意思,却是实实在在的。至于那枚牛角牌,有人说在村口老槐树下还能捡到类似的黑色物件,只是谁也不敢乱试——万一真喊出来了呢?
毕竟这世道,人心可比鬼神难测多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