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初年,山东青州府有个读书人叫李云生,原是省城学堂的学生,因时局动荡,家道中落,便回了沂蒙山下的老家李家庄。
这李云生虽然家贫,却生得眉清目秀,一表人才,更难得的是心地良善。他有个同窗好友叫王昌明,在县城当个小文书,两人时常书信往来。
这年秋天,县里大户赵老爷家的小儿子得了怪病,请遍名医都束手无策。赵老爷放出话来:谁若能治好他儿子的病,赏银百两,还能在县衙门里谋个差事。
消息传到李家庄,李云生本不在意。他虽略通医理,但自知没有治怪病的本事。谁知三天后的夜里,庄里来了个不速之客。
那是个穿青布衫的老汉,拄着拐杖,自称姓胡,说是从长白山下来的采参客,路过李家庄时病倒了,求李云生收留几日。
李云生看他面色苍白,确实有病容,便好心收留。老汉在他家住了三天,临走时忽然说:“李公子,你明日去趟县城赵家,就说你能治病。”
李云生大惊:“胡老伯,我哪会治怪病?这不是去丢人现眼吗?”
老汉神秘一笑,从怀里掏出三枚银针:“你去了便知。记住,到了赵家,就说要用‘三才针法’,在病人头顶、胸口、脚心各下一针,留针一炷香时间。下针前,先在针上吐口唾沫。”
“这...这能行吗?”李云生半信半疑。
老汉拍拍他肩膀:“老汉我行走关外几十年,见过不少奇症。赵家少爷这病,不是寻常医理能解,你听我的便是。”
说完,老汉告辞离去,身影没入夜色中,走得飞快,竟不似病弱之人。
李云生握着三枚银针,一夜未眠。次日清晨,他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县城赵家。
赵家高门大户,门房听说是个穷书生来治病,本要赶他走。恰巧赵老爷送一位道士出来,见李云生气度不凡,便让他试试。
赵家少爷躺在内室,面如金纸,气息奄奄。李云生按胡老汉所说,在针上吐了口唾沫,分别在他头顶百会、胸口膻中、脚心涌泉三穴下针。
说来也怪,针刚入体,赵少爷忽然睁开眼睛,“哇”地吐出一口黑水,腥臭难闻。黑水中竟有无数细如发丝的小虫蠕动。
一炷香后起针,赵少爷面色转红,竟能开口说话了。赵老爷大喜过望,当即兑现承诺,赏银百两,还修书一封给县太爷,保举李云生在县衙谋了个抄写文书的差事。
此事在县城传开,都说李云生得了异人传授,医术通神。李云生心里明白,是那胡老汉暗中相助,却不知他到底是何方神圣。
李云生在县衙当差,勤恳本分,深得县太爷赏识。这日,县太爷派他去邻县送公文,回程途中路过一片芦苇荡,忽然听到女子呼救声。
李云生循声望去,只见两个彪形大汉正拉扯一个白衣女子。那女子十七八岁年纪,生得明眸皓齿,美若天仙,此刻衣衫凌乱,泪眼婆娑。
“光天化日之下,竟敢强抢民女!”李云生上前喝止。
一个大汉瞪眼道:“少管闲事!这是我们家逃出来的丫鬟!”
女子哭道:“公子救命!我根本不是他们家丫鬟,他们是要抓我去卖给城里的烟馆!”
李云生看那女子气质不俗,不似寻常人家,便道:“两位若是官府中人,可有缉拿文书?若是私家寻人,也该报官处理,怎可私下用强?”
大汉恼羞成怒,挥拳打来。李云生虽是个书生,但从小在山里长大,有些力气,与两个大汉扭打在一起。混乱中,一个汉子掏出匕首刺来,李云生躲闪不及,手臂被划了一道口子,鲜血直流。
这时,远处传来马蹄声,一队官差路过。两个大汉见势不妙,慌忙逃走了。
官差问明情况,见李云生有伤在身,便护送他和女子到附近镇上看大夫。
路上,女子自称姓白,名素秋,说是从江南来山东寻亲的,不想遇到歹人。李云生见她孤苦无依,又因救自己受伤,心中过意不去,便道:“白姑娘若无处可去,可暂住我处。我在县城租了个小院,虽简陋,倒也清静。”
白素秋犹豫片刻,点头答应了。
到了县城,李云生将白素秋安置在租住的小院。说来也怪,自白素秋住下后,李云生觉得院里那口枯井竟有了水汽,院中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也发了新芽。
更奇的是,李云生手臂上的伤,经白素秋亲手包扎后,三日便愈合如初,连疤痕都没留下。
李云生心中疑惑,但看白素秋举止端庄,谈吐文雅,不似邪祟,便也不多问。白素秋则帮着料理家务,把个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条。
转眼半月过去,这日李云生从衙门回来,见白素秋在院中绣花,阳光透过槐树叶洒在她身上,美得不似凡间女子。
李云生心中一动,轻声道:“白姑娘,这些日子多亏有你...”
话未说完,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。开门一看,竟是王昌明,面色慌张。
“云生,大事不好!”王昌明拉他进屋,“你可知那日你打的两个人是谁?他们是县城周扒皮的手下!周扒皮放话要你好看!”
周扒皮是县城一霸,开赌场、放高利贷,与官府也有些勾连。李云生心里一沉:“我与他无冤无仇...”
“怎么无冤无仇?”王昌明道,“你救的那女子,周扒皮说是他花重金从江南买来的,准备献给省城的大人物。如今被你截胡,他能善罢甘休?”
李云生看向白素秋,她面色平静,缓缓起身:“此事因我而起,我自会解决。”
“你一个弱女子,如何解决?”李云生急了,“那周扒皮心狠手辣...”
白素秋微微一笑:“李公子不必担心。明日我便离开,绝不连累公子。”
“不行!”李云生脱口而出,“你一个女子,能去哪里?要走,我陪你一起走!”
话出口,李云生自己都愣住了。他与白素秋相处不过半月,竟已生出这般情愫。
白素秋眼中闪过异样光彩,轻声道:“公子好意,我心领了。只是...此事没那么简单。”
当夜,李云生辗转难眠。三更时分,忽听院中有动静,起身查看,只见白素秋站在槐树下,仰头望月。
月光如水,洒在她身上,李云生忽然看见,她脚下竟无影子!
李云生倒吸一口凉气,正要退回房中,白素秋已转过身来,苦笑道:“公子都看见了?”
“你...你究竟是...”李云生声音发颤。
白素秋轻叹一声:“实不相瞒,我非人类,乃是白龙江中修行三百年的白蛟。因要渡劫化龙,需积功德,便化身女子行走人间。那日我被周扒皮请来的道士用符咒所伤,法力大减,才被他的手下所擒。多亏公子相救。”
李云生听得目瞪口呆,半晌才道:“那...那胡老汉...”
“是我族中长辈。”白素秋道,“他算出我有一劫,应在公子身上,故先助公子在赵家立功,好让你在县城落脚,方便救我。”
一切豁然开朗。李云生看着眼前女子,虽知她非人类,却无半分惧怕,反而心生怜惜:“那你现在如何?周扒皮那边...”
“我法力已恢复七八分,周扒皮不足为虑。”白素秋道,“只是我身份既已暴露,不便久留。今夜便向公子辞行。”
李云生心中不舍,脱口道:“我与你同去!”
白素秋摇头:“人妖殊途,公子前程似锦,莫要为我耽误。”
“什么前程似锦,不过是混口饭吃。”李云生苦笑,“若没有你长辈相助,我还在李家庄种地。这些日子与你相处,是我最快乐的时光。”
白素秋眼中泛起泪光,从发间取下一枚珍珠发夹,递给李云生:“公子心意,我已知晓。这枚发夹留作纪念。日后若遇大难,可将它投入水中,我自会来助你。”
李云生接过发夹,还想说什么,白素秋已化作一道白光,消失在夜空中。
次日,县城传出奇闻:周扒皮家昨夜遭了雷劈,房屋无损,只他一人被劈得焦黑,虽未死,却成了傻子。他那些作恶多端的手下,也都遭了各种灾祸,不是摔断腿就是得怪病。
百姓都说这是天谴。只有李云生知道,那是白素秋所为。
白素秋走后,李云生魂不守舍,常拿着珍珠发夹发呆。这日,王昌明急匆匆来找他:“云生,不好了!你家出事了!”
原来,李家庄遭了百年不遇的大旱,庄稼枯死,井水干涸。村里请来道士做法求雨,那道士却说旱灾是庄里出了妖孽,作法一算,竟算到李云生头上,说他带回妖女,触怒龙神。
庄里人本就迷信,加上几个月不下雨,都急红了眼,竟真信了道士的话,联名告到县衙,说李云生勾结妖邪,招来旱灾。
县太爷本不信这些,但民怨沸腾,只得先将李云生下狱,以平众怒。
李云生在狱中,握着珍珠发夹,想起白素秋的话,却舍不得用它。他宁可自己受苦,也不愿再麻烦她。
狱中第三夜,李云生迷迷糊糊间,忽见白素秋出现在牢房中。
“公子何苦如此?”白素秋眼中含泪,“若不是我族中晚辈来报,我还不知公子蒙冤。”
李云生苦笑:“你已帮我太多,我不能再连累你。”
白素秋摇头,施法打开牢门:“公子快随我走。李家庄的旱灾,其实另有原因。”
李云生随她出狱,两人连夜赶回李家庄。白素秋带他来到庄后的老君山,指着一处山洞道:“旱灾的根源在此。”
李云生细看,只见洞口隐隐有黑气冒出,腥臭扑鼻。
“这是百年前被镇压的一条旱魃,最近封印松动,它便作祟。”白素秋道,“那道士定是知道此事,却嫁祸于你,想借村民之手除去你,好独占镇压旱魃的功劳。”
“那该如何是好?”李云生问。
白素秋神色凝重:“我需入洞重新封印旱魃。但此举会损耗我大半法力,恐难以维持人形...”
“不可!”李云生急道,“太危险了!”
“公子放心,我自有分寸。”白素秋微微一笑,“只是封印之后,我需回白龙江修炼,恐怕...要很久不能见公子了。”
李云生心如刀割,却知事关一庄百姓性命,不能阻拦。
白素秋化作一道白光入洞。不多时,洞中传来惊天动地的嘶吼声,地动山摇。李云生心急如焚,却帮不上忙。
半个时辰后,白素秋踉跄出洞,面色苍白如纸,嘴角带血。
“封印...成了...”她话未说完,便昏倒在地。
李云生抱起她,发现她的身体渐渐透明,竟现出白蛟原形,只是缩小了许多,只有手臂粗细。
这时,天空乌云密布,电闪雷鸣,倾盆大雨骤然而下。
庄里人欢呼雀跃,都跑出来接雨。有人看见李云生抱着一条白蛇,吓得大叫。李云生不顾众人议论,抱着白素秋回到自家老宅。
三日后,白素秋醒来,已恢复人形,却虚弱不堪。
“我必须回白龙江了。”她看着李云生,“这一别,不知何日能再见。”
李云生握住她的手:“我等你。无论多久,我都等你。”
白素秋泪如雨下,从怀中取出一枚龙鳞:“这是我本命鳞片,公子收好。若真心不改,三年后的今夜,到白龙江畔等我。”
说罢,她化作白蛟,腾空而去。
李云生握着龙鳞,怔怔望着天空。
李家庄旱灾解除,真相大白。那道士原是江湖骗子,想借旱灾敛财,被县衙抓了。村民们得知冤枉了李云生,纷纷上门赔罪。
李云生辞去县衙差事,回到李家庄,一面读书,一面等三年之约。
三年间,他时常拿出珍珠发夹和龙鳞观看,睹物思人。庄里人给他提亲,他都婉拒了,只说心中已有所属。
三年后的中秋夜,李云生依约来到白龙江畔。月上中天时,江面忽然升起雾气,一艘画舫破雾而出。
船头立着一位白衣女子,正是白素秋。她身后站着一位青衣老者和一位红衣少女。
“李公子,三年不见,可还安好?”白素秋微笑问道。
李云生激动万分:“你...你终于来了!”
青衣老者上前道:“李公子,我乃白龙江水神,素秋的父亲。这三年来,你对她一片真心,我都看在眼里。只是人妖殊途,你若要娶我女儿,需放弃人间富贵,随她去龙宫修行,你可愿意?”
李云生毫不犹豫:“我愿意!只要能与她在一起,富贵荣华皆可抛。”
红衣少女拍手笑道:“姐姐好眼光!姐夫真是个痴情人!”
白素秋羞红了脸,眼中却满是欢喜。
水神点头:“既如此,我便成全你们。不过你需记住,入了龙宫,便再难回人间,父母亲朋,恐难再见。”
李云生正色道:“父母早逝,我无牵挂。只求与素秋长相厮守。”
水神大笑:“好!今夜便为你们完婚!”
画舫驶入江心,忽然下沉。李云生只觉眼前一花,已置身于水晶宫中。到处是奇珍异宝,虾兵蟹将列队相迎。
当夜,龙宫张灯结彩,为李云生和白素秋举行婚礼。各路水神、河伯都来祝贺。
婚后,李云生随白素秋在龙宫修行,学习道法。他天资聪颖,进步神速。白素秋则教他行云布雨之术,助他积德行善。
如此过了十年,李云生已修得半仙之体。这日,水神召他前来:“贤婿,你在龙宫十年,修行有成。如今沂蒙山一带又有旱情,你可愿前去行雨,救济百姓?”
李云生欣然应允。白素秋道:“我与你同去。”
夫妻二人出了龙宫,化作两道清风,来到沂蒙山上空。李云生按白素秋所教,施法行云,白素秋则呼风唤雨。
顷刻间,乌云密布,大雨滂沱。干涸的土地得到滋润,枯黄的庄稼重现生机。
地上百姓纷纷跪拜,感谢龙神赐雨。却无人看见,云中有对神仙眷侣,相视而笑。
此后,沂蒙山一带风调雨顺,五谷丰登。百姓都说有龙神保佑,建庙祭祀,香火不绝。
庙中龙神像,男像俊朗儒雅,女像端庄美丽,并肩而立,宛如一对恩爱夫妻。有细心人发现,女龙神发间,别着一枚珍珠发夹,与男龙神手中一片龙鳞相映成趣。
而李家庄的老人们,偶尔会在茶馆里说起,几十年前庄里有个叫李云生的后生,为救全庄人性命,娶了龙女,后来成了仙,专管这一方风雨。
年轻人听了,多不信,只当故事。只有庄后老君山那个山洞,至今无人敢入,都说里面镇压着旱魃,洞口常有淡淡白光流转,像是某种封印。
至于真假,谁说得清呢?反正自此之后,这一带再没闹过大旱,倒是真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