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十六年,鲁中青石镇有个纸扎匠,名叫张全福,人称“纸马张”。他扎的纸人纸马栩栩如生,连那纸糊的亭台楼阁,檐角能挂住露水,门窗能透出光亮。镇上人都说,纸马张的手艺通了灵。
这年秋收刚过,镇东头的赵老财主病故了。赵家是青石镇首富,要给老爷子办一场风光的白事,请了纸马张去扎全套的纸活。
纸马张带着徒弟小顺子,在赵家祠堂后院忙活了三天三夜。扎完了童男童女、金山银山、车马轿辇,又扎了一栋二层的纸楼,楼上还站着个穿旗袍的纸人,手里拿着团扇,眉眼竟有几分活气。
赵家管家来验活时,盯着那旗袍纸人看了半晌,眉头皱了皱:“张师傅,这纸人...是不是太像个人了?”
纸马张笑了笑:“管家放心,我做的纸活,形似神不似,不招忌讳。”
管家点点头,付了工钱,又额外加了两个银元:“老爷子明天下葬,晚上守灵,还得劳烦您帮忙照看这些纸活,别让猫狗给碰坏了。”
这是行规,纸马张应下了。
当夜月明星稀,祠堂里白烛高烧,纸活摆在灵堂两侧,被烛光一照,影影绰绰的,竟像是要活过来。纸马张和小顺子守在偏房,子时刚过,忽然听见灵堂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。
小顺子年轻胆怯,缩了缩脖子:“师父,是不是老鼠?”
纸马张摇摇头,摸出旱烟袋点上,透过窗缝往外瞧。只见灵堂里那些纸人纸马静立不动,唯有那个穿旗袍的纸人,手中的团扇似乎轻轻晃了一下。
“睡吧,没事。”纸马张嘴里这么说,却从怀里摸出一枚老铜钱,压在门槛下——这是老辈传下的法子,铜钱镇宅,防阴物越界。
后半夜,纸马张被一阵敲门声惊醒。
开门一看,是个穿灰布长衫的中年人,面皮白净,眼珠子却浑浊得很。那人作了个揖:“张师傅,我家主人有请,想定制一套纸活。”
纸马张皱眉:“这深更半夜的...”
“事出有因,报酬双倍。”那人说着,从袖中摸出两根金条,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
小顺子看见金子,眼睛都直了。纸马张却觉得不对劲——这人的影子淡得很,几乎看不清。他悄悄掐了掐指尖,生疼,不是做梦。
“贵府在何处?主人尊姓?”纸马张问。
“镇西五里,乱葬岗东头那处宅院。我家主人姓白。”那人说话时,嘴唇几乎不动,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。
纸马张心里一沉。乱葬岗东头哪有什么宅院?只有一座荒废多年的义庄。但他还是点了头:“明日午后我去看看。”
那人咧嘴一笑,露出满口黄牙,转身消失在夜色中。小顺子刚要说话,纸马张一把捂住他的嘴,指了指门槛——那枚铜钱不知何时裂成了两半。
天刚蒙蒙亮,纸马张就找了镇上的李老仙。李老仙不是仙,是个看风水算卦的老头,懂些阴阳术数。
听了纸马张的讲述,李老仙捻着山羊胡,半晌才说:“你遇上的,恐怕不是人。”
“是鬼?”
“比鬼麻烦。”李老仙从柜子里翻出一本泛黄的书,“乱葬岗那地方,民国前是刑场,枉死的人多了,阴气聚而不散。那处义庄荒废前,住着个姓白的仵作,专给死人化妆整容。后来不知怎的吊死在梁上,怨气重得很。”
“他要纸活做什么?”
李老仙合上书:“纸活纸活,沾了‘活’字,就有三分阳气。有些东西,想借纸活还阳,或者...借形索命。”
纸马张背脊发凉:“那我怎么办?”
“推是推不掉了,他已经找上你。”李老仙从抽屉里取出三张黄符,“去的时候带上这个,纸活可以扎,但记住一条——不能扎眼睛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画龙点睛,点睛则活。纸人无眼,再像也是死物;一旦有了眼,就可能成精作怪。”李老仙顿了顿,“那个白仵作,恐怕是想借你的手艺,给自己扎个能动的身子。”
午后,纸马张独自往乱葬岗去。小顺子本来要跟着,被他硬留在赵家:“你看好那些纸活,尤其是那个旗袍纸人,我回来前,别让任何人碰。”
乱葬岗名副其实,荒草丛生,坟包连绵,有些棺材板都露在外面,被野狗刨得七零八落。东头果然有座义庄,青砖灰瓦,墙头长满了荒草。
奇怪的是,义庄门口干干净净,两扇木门漆色半新,门环擦得锃亮。纸马张叩响门环,昨夜那个灰衣人开了门。
院里别有洞天。青砖铺地,花木扶疏,正堂里摆着红木桌椅,桌上茶壶还冒着热气。一个穿着绸缎马褂的老者坐在太师椅上,正是白仵作——当然,他现在自称“白老爷”。
“张师傅手艺,名不虚传。”白老爷说话慢条斯理,“我要扎一套和真人等高的纸人,一共七个,要能站立行走。”
纸马张心里咯噔一下:“纸人怎么能行走?”
“那是你的事。”白老爷推过来一个木匣,打开一看,满满一匣金条,“这是定金。七天后来取货,扎得好,另有重谢。”
纸马张看着金条,又看看白老爷那浑浊的眼睛,忽然问:“白老爷要这些纸人,是做什么用?”
白老爷笑了,笑容僵硬:“摆着看,不行吗?”
纸马张不再多问,收了定金,量了尺寸。临走时,他假装不经意,把一张黄符掉在门槛内。那符纸刚一落地,竟无风自燃,瞬间烧成灰烬。
白老爷的脸色变了变,旋即恢复正常:“张师傅还懂这些?”
“混口饭吃,总要防身。”纸马张拱手告辞。
回到赵家,小顺子慌慌张张跑过来:“师父,那个旗袍纸人...不见了!”
纸马张赶到灵堂,只见摆放纸活的地方,那个旗袍纸人果然不翼而飞。赵家管家也来了,脸色难看:“张师傅,这怎么回事?明天就要下葬了!”
“我去找。”纸马张心里明白,这八成是白老爷搞的鬼。
他在祠堂内外转了一圈,最后在后院井边发现了一串湿脚印——纸糊的脚沾了水留下的印记。脚印延伸到祠堂后墙,墙头有几片碎纸屑。
纸马张翻墙出去,循着零星纸屑,一路找到镇外的河边。那里有个洗衣码头,几个妇人正在说闲话。
“刚才你们看见没?有个穿旗袍的女人,走路轻飘飘的,往老柳树那边去了。”
“看见了,脸白得吓人,我还以为是哪家媳妇病了。”
纸马张心里一紧,急忙往老柳树赶。那是一棵百年老柳,树干中空,传说里面住着柳仙。赶到时,只见那旗袍纸人靠在树干上,半边身子已经糊了,纸浆滴滴答答往下淌。
更诡异的是,纸人旁边蹲着个穿红肚兜的小娃娃,正用手指蘸着河水,往纸人脸上抹。
“童子?!”纸马张失声喊道。
那娃娃转过头来,约莫三四岁模样,眼睛又大又黑,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细密的尖牙:“纸马张,你闯祸啦。”
这哪里是什么娃娃,分明是柳仙化形。青石镇的老人都知道,河边柳仙亦正亦邪,爱捉弄人,但一般不害人性命。
“柳仙指点。”纸马张恭敬作揖。
“那白仵作要七个纸人,是为了凑足‘七煞锁魂阵’。”柳仙娃娃舔了舔手指,“他当年不是自杀,是被仇家害死,怨气不散,成了地缚灵。如今想借你的纸人还阳,还要拉六个替死鬼。”
“六个?”
“你,你徒弟,赵家父子,还有两个...”柳仙娃娃数了数,“对了,他还要那个旗袍纸人里的魂。”
纸马张愣住了:“纸人里哪有魂?”
“本来没有,但你扎得太像,昨夜赵老爷子回魂时,一缕残魂附在上面了。”柳仙娃娃跳起来,拍了拍纸马张的膝盖,“给你指条明路:去找胡三爷。白仵作怕胡家人。”
说完,娃娃化作一股青烟,钻回柳树洞里。
胡三爷住在镇北的山脚下,是个猎户。但镇上人都知道,胡三爷不是普通人——他是狐仙出马,身上背着胡家太爷,能通阴阳,治邪病。
纸马张找到胡三爷时,他正在院子里晒草药。听了来龙去脉,胡三爷眯起眼睛:“白仵作啊...那老东西还没散?”
“您认识?”
“何止认识。”胡三爷冷笑,“他活着的时候,剥过我族类不少皮。死了也不安生。”
原来,白仵作生前不仅给死人化妆,还偷偷做皮货生意。有些皮子来路不正,其中就有胡三爷这一支狐族的。狐族记仇,这梁子结了几十年。
“七天时间...”胡三爷掐指一算,“今天是第三天。你还得给他扎纸人,不然他今夜就会来索命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
“扎,照常扎。”胡三爷从屋里取出一包红粉,“这是我调的朱砂雄黄,你扎纸人的时候,混在纸浆里。再准备七枚棺材钉,到时候我教你用。”
接下来四天,纸马张闭门不出,专心扎那七个纸人。他按白老爷给的尺寸,扎了六个成年纸人,还有一个孩童大小的。每个纸人扎好骨架后,他都偷偷在纸浆里掺了红粉。
第七天夜里,纸马张用板车拖着七个纸人,再次来到义庄。这次义庄阴气更重了,院子里挂满了白灯笼,烛火却是绿色的。
白老爷站在正堂门口,看见纸人,满意地点点头:“抬进来。”
纸人抬进堂屋,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摆好。白老爷绕着纸人走了一圈,忽然脸色一沉:“张师傅,这些纸人...怎么没有眼睛?”
“点睛则活,我怕镇不住。”纸马张按照事先想好的说辞。
“我要的就是活!”白老爷声音尖厉起来,“拿笔来,我现在就点!”
灰衣人捧来笔墨。白老爷提笔蘸墨,正要给第一个纸人点睛,忽然外面传来一声悠长的狐狸叫。
白老爷手一抖:“谁?!”
胡三爷慢悠悠走进来,手里拎着一串棺材钉:“白老鬼,几十年不见,还在搞这些歪门邪道?”
“胡三!”白老爷咬牙切齿,“我的事,你少管!”
“你动我保的人,我不管谁管?”胡三爷把棺材钉扔给纸马张,“张师傅,钉!”
纸马张接过钉子,却不知该钉哪。胡三爷口中念念有词,七个纸人忽然剧烈抖动起来,纸壳下面仿佛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。
白老爷见状,知道事情败露,怪叫一声,化作一股黑烟,钻进那个孩童纸人里。纸人瞬间活了,手脚乱动,朝纸马张扑来。
“钉眉心!”胡三爷喝道。
纸马张咬咬牙,一钉子扎进纸人眉心。纸人惨叫一声,瘫倒在地,从裂缝里渗出黑水。另外六个纸人也相继倒下,纸壳裂开,里面各滚出一截白骨——正是白老爷当年害死的六个冤魂的遗骨。
黑烟从纸人里逸出,重新聚成白老爷的模样,但淡了许多。他怨毒地瞪着胡三爷:“你毁我大事!”
“你的大事就是害人?”胡三爷掏出一面铜镜,“看看你自己,还认得吗?”
铜镜照出白老爷的真容——哪是什么老者,分明是一具腐烂大半的尸骸,脖子上还套着绳索。白老爷看见自己的模样,呆住了。
“你当年不是自杀,是赵老财主的爹害死的,因为他知道你偷卖死者陪葬品。”胡三爷缓缓说道,“但你不该把怨气撒在无辜人身上,更不该想借尸还阳,害人性命。”
白老爷瘫坐在地,喃喃道:“我只是...不想死...”
“已经死了,就安心去吧。”胡三爷摸出一张符,贴在白老爷额头上。白老爷的身影渐渐变淡,最后化作一缕青烟,消散在夜风中。
事情了结后,纸马张问胡三爷:“那旗袍纸人里的魂...”
“赵老爷子的残魂,我已经送他往生了。”胡三爷说,“不过白仵作这事还没完。他那些白骨,得找个地方安葬。”
第二天,纸马张和胡三爷把六具白骨葬在乱葬岗,做了场简单的法事。赵家的白事也顺利办完,纸马张没收尾款,全捐给了镇上修桥。
自那以后,纸马张扎纸活多了条规矩:绝不扎得太像真人,尤其是眼睛,永远只画轮廓,不点睛。
小顺子经历了这事,成熟了不少,但也落下个毛病——晚上不敢一个人待着。纸马张就让他搬来同住,师徒二人相依为命。
转眼到了年关。腊月二十三祭灶那天,纸马张梦见白老爷给他托梦。梦里的白老爷干干净净,穿着体面,朝他作揖:“多谢张师傅让我解脱。那些金条,你安心用,是我生前积攒的干净钱。另有一事相告:明年开春,你往南走,有场造化。”
纸马张醒来,半信半疑。开春后,镇上果然来了个南方客商,要订一大批纸活,说是那边兴起了新式葬礼,纸扎供不应求。纸马张接了这单大生意,带着小顺子去了南方,从此生意越做越大。
但他始终记得胡三爷的话:“手艺通了灵是福也是祸,心存敬畏,方能长久。”
至于那七个纸人,后来被胡三爷烧了。灰烬里,据说扒出七颗琉璃珠,胡三爷说那是冤魂的泪化的,埋在柳树下,能滋养一方水土。
青石镇的人再谈起这事,都说纸马张因祸得福,但也有人说,那南方客商来得蹊跷,怕是白老爷在阴间打通了关系,还他一个人情。
到底真相如何,谁也说不清。只有那棵老柳树,年年发芽,岁岁垂青,像是在看守着什么秘密。
而纸马张的铺子里,永远摆着七个无眼的纸人,不是卖品,是提醒——提醒他自己,也提醒后人:有些界限,活人不能越,死人也不能越。阴阳两隔,各安天命,这才是天地间最大的道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