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二十七年春,岭东县政府新来了个文员,名叫周子墨,一手蝇头小楷写得极好,便被安排进了文书科,专管档案抄录与公文起草。
文书科的办公室设在县政府后院一栋二层木楼里,那楼有些年头了,据说前清时是县衙的书吏房。周子墨的办公桌紧靠西窗,窗下摆着个老旧的紫檀木笔架,上面悬着几支大小不一的毛笔,最显眼的是正中那支朱笔,笔杆暗红如血,笔尖却崭新如初。
科长姓黄,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,第一天便指着那支笔嘱咐:“子墨啊,这里别的笔随你用,唯独这支朱笔碰不得,切记切记。”
周子墨虽觉奇怪,但初来乍到也不好多问,只点头应下。倒是科里老文书刘伯,趁着没人的时候悄悄告诉他:“那支笔邪性,民国初年有个姓郑的文员不信邪,偏用它批公文,不出三月,人就疯了,整天念叨什么‘朱笔勾命,阎王簿上不留情’,后来失足掉进后院那口老井里,捞上来时手里还死死攥着这支笔。”
“那笔怎么还在?”周子墨问。
刘伯压低声音:“黄科长本要烧了,可第二天它又好端端出现在笔架上。后来请城隍庙的老道士来看,说是这楼里住着位‘司笔仙’,专管文书记录,那支朱笔就是他的法器,凡人不可擅动。”
周子墨听得将信将疑,他是个读过新式学堂的,对这些鬼神之说向来不以为意。只是见刘伯说得严肃,也就姑且听着。
日子久了,周子墨发现这文书科确实有些古怪。每逢初一十五,黄科长总要亲自在墙角香炉里上三炷香;办公室里永远备着上好的宣纸和徽墨,说是“那位”用得上;最奇的是,凡经手的公文,若有半点虚报瞒骗,不出几日必会出纰漏,相关人等轻则丢官,重则横祸。
科里有个姓王的科员,仗着和县长沾亲,常虚报些采买费用。一次他做假账,明明算盘打得好好的,誊写到公文上却凭空少了三十大洋。王科员不信邪,重写三遍,每次都是同样数目。最后只得自掏腰包补上缺口,事后大病一场,再不敢弄虚作假。
这些事周子墨看在眼里,心里那点疑虑渐渐成了好奇。
转眼到了七月半中元节,县里要上报一份年度赋税统计。时间紧迫,全科人加班加点。那晚月黑风高,周子墨独自留下整理最后的数据。子夜时分,他正困倦,忽闻一阵纸张翻动声,抬眼看去,只见自己刚整理好的档案无风自动,页页翻飞。
周子墨一惊,定睛再看,一切如常。他摇摇头,以为是自己眼花,伸手去取毛笔,却不慎碰落了笔架上那支朱笔。
笔落纸上,竟自行直立,在空白的宣纸上写下三个朱红大字:“数有误。”
周子墨头皮发麻,强自镇定检视账目,果然发现一处计算错误。他颤声问:“是哪位仙家?”
无人应答,唯见那支朱笔缓缓滚回笔架原处。
次日,周子墨将此事告诉刘伯。刘伯叹道:“你倒是造化,那位肯指点你。不过切记,仙家可以敬,却不可深交,人鬼殊途啊。”
周子墨嘴里应着,心里却动了念头。他想起老家祖父曾说过,有些地仙若能得人真心供奉,可保一方平安。倘若自己能得这位“司笔仙”青睐,岂不是……他不敢深想,但这个念头一旦生出,便如藤蔓般疯长。
此后数月,周子墨每逢加班,总要多备一份纸墨,恭恭敬敬摆在西窗下。起初并无动静,直到立冬那晚,他在整理一桩陈年冤案卷宗时,忍不住叹息:“如此明显的破绽,当年竟无人察觉,可怜那蒙冤之人。”
话音刚落,朱笔无人自动,在卷宗空白处批下数行小字,将案中疑点一一标出。周子墨又惊又喜,连声道谢。
自此,他与这位“司笔仙”有了默契。凡遇疑难文书,只需恭敬请教,便可得朱笔批注指点。靠着这份“仙缘”,周子墨处理的公文从无错漏,连县长都对他刮目相看。
人的贪念总如水涨船高。周子墨开始不满足于仅仅得到公务上的指点。某日,他得知县里要在城西新建一所小学,招标在即,便动了心思——他表弟正是个包工头。
深夜,周子墨将招标文书铺在桌上,恭敬上香,低声道:“仙家在否?此事关乎孩童教育,还请指点,何种标书可中?”
朱笔悬空而起,在纸上写下:“公正为先。”
周子墨不甘心,又道:“我那表弟为人实诚,工程定会做好,只是这标书写法……”
朱笔顿了顿,缓缓写出:“今夜所言,吾已记录在案。”
周子墨心里一紧,忙道:“仙家恕罪,是在下唐突了。”说罢匆匆收起标书,不敢再提。
然而欲望的闸门一旦打开,便难再关上。年终考评将至,周子墨觊觎副科长之位已久,而最大竞争对手正是科里的老科员李慎之。李为人耿直,曾多次指出县长某些安排不合规程,惹得上头不快。
周子墨思前想后,终于在一个雨夜,将李慎之近年经手的所有公文摊开,对着空荡荡的办公室说:“仙家明鉴,李科员办事多有不周,这些文书若细查,必有疏漏。可否……可否稍作批注,以便上司审阅?”
话出口,他自己都吓了一跳。这已不是请教,而是请求仙家构陷同僚了。
房间里死一般寂静。良久,朱笔缓缓升起,在每份公文上写下同样两个字:“无咎。”
周子墨面红耳赤,却还不死心:“仙家,人无完人,李科员他……”
话音未落,朱笔突然飞起,在他面前的白纸上重重写下:“心术不正,必有灾殃。”
周子墨恼羞成怒,脱口而出:“你不过是一支笔,真当自己是判官了?我敬你才供着你,莫要不知好歹!”
此言一出,办公室内气温骤降。所有纸张无风自动,哗啦作响。那支朱笔凌空而立,笔尖渗出猩红如血的墨汁,在墙上写下八个大字:
“口舌招尤,笔墨记仇。”
写完最后一笔,朱笔“啪”地一声掉落在地,笔尖折断。
周子墨惊出一身冷汗,仓皇逃离办公室。那一夜,他噩梦连连,梦见自己被无数文书淹没,每张纸上都是血红的批注。
次日回到办公室,一切如常。朱笔仍挂在笔架上,只是笔尖真的断了。周子墨稍稍安心,以为不过是场噩梦。
诡异之事却接踵而至。
先是他起草的公文频频出错,不是漏字就是错数;接着他发现,凡经他手的文件,第二天总会出现莫名其妙的朱批,有时是指出错误,有时是些看不懂的符号;最怪的是,他晚上在家写私信,第二天信纸上也会出现红色批注。
科里开始传言四起。有人说夜半经过文书科,听见里面有人翻书;有人说看见周子墨的公文自己会翻页;黄科长找他谈话,委婉提醒他最近状态不佳。
周子墨有苦难言,他知道是那“司笔仙”在作祟,却不敢明说。这日,他硬着头皮找到城隍庙的老道士,将事情和盘托出。
老道士听罢,捻须长叹:“年轻人,你可知‘司笔仙’是何来历?”
周子墨摇头。
“前清时,这县衙里有个主簿,姓文,为人刚正,凡经他手的案卷,必反复核查,不使一人蒙冤。某年大旱,知县贪墨赈灾款,文主簿实名上告,反被诬陷下狱,冤死狱中。临终他发下毒誓,愿化作笔仙,永世监察文书,不使奸佞欺心。”
老道士盯着周子墨:“这位仙家最恨的就是文牍作假、构陷他人。你倒好,两样都占了。”
周子墨面色惨白:“求道长救命!”
“救不了。”老道士摇头,“仙家已在你命簿上批了红字,此劫难逃。唯有一法:从此之后,秉公办事,诚心悔过,或许能减轻几分。”
周子墨失魂落魄回到县政府,刚进后院,就见一群人围在那口老井边。挤进去一看,黄科长正指挥人打捞什么。
“怎么回事?”周子墨问。
刘伯把他拉到一边,低声道:“今早保洁发现,所有办公室的废纸篓里都塞满了写满红字的纸,内容全是……全是历年文书中的不实之处,涉及不少人。黄科长怕事态扩大,正在打捞销毁。”
正说着,打捞的人叫起来:“捞到了!是个铁盒子!”
那铁盒锈迹斑斑,打开一看,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状纸,正是当年文主簿上告知县的副本。每一页都有朱笔批注,力陈冤情。
黄科长翻看片刻,忽然抬头看向周子墨,眼神复杂:“这些批注的笔迹……和你最近公文上出现的很像。”
众人目光齐刷刷射来。周子墨浑身冰凉,张口欲辩,却发不出声。
当夜,周子墨梦见自己站在无尽的文书堆中,那支朱笔悬在半空,一个清癯的老者虚影执笔而立,缓缓道:“老夫生前见惯文牍害人,死后发愿监察文书。你初时勤勉,老夫本欲助你;谁知你渐生邪念,竟欲以笔墨构陷同僚。今日起,你每说一句虚言,笔下必出纰漏;每起一次恶念,文书自现批红。好自为之。”
周子墨惊醒,衣衫尽湿。
自那以后,他果真再不能说半句假话。一次县长开会,问及某项违规支出,周子墨本想含糊其辞,话到嘴边却变成:“此事确有违规,原始凭证在此。”气得县长当场摔杯。
更奇的是,但凡他经手的公文,若有半点不实,必会自行浮现红字批注,将问题标得清清楚楚。不出三月,县政府上下一片哗然,不少陈年旧账被翻出,牵扯甚广。
周子墨成了众矢之的,最后只得辞职。离县那日,只有刘伯来送他。
“你知道那支朱笔后来如何了吗?”刘伯问。
周子墨摇头。
“你走后的第二天,笔架上的朱笔不见了。有人在老井边看见它断成三截,旁边用朱砂写着:‘笔折则去,望后来者慎之’。”
周子墨苦笑:“是我辜负了仙家期望。”
刘伯叹道:“仙家留笔,本为警示世人:文书之事,关乎民生,笔墨之间,皆是因果。你当牢记此训。”
周子墨点头,背着行李孤身离去。据说他后来去了偏远小镇当小学教员,教书之余,义务为乡民代写文书,分文不取,凡经他手的文书,从无差错。
而岭东县政府那栋木楼,至今仍有个不成文的规矩:新来的文员第一课,便是听老人讲“朱笔批命”的故事。那支朱笔再未出现,但偶尔有人在深夜路过,还能听见楼上传来隐约的翻书声,仿佛有位 invisible的老者,仍在秉烛夜阅,不使一字欺心。
后院那口老井早已封填,井口石碑上刻着一行小字:
“文书重千钧,笔墨判是非。朱批一点赤,皆是苍生泪。”
这故事在岭东一带流传甚广,老人们总爱用它告诫后生:做人要实在,作文要用心,举头三尺有神明,案头一支笔,也能通幽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