辽东山区的秋夜来得早,才过酉时,天便黑透了。老猎人王德顺蹲在自家院门槛上,吧嗒吧嗒抽着旱烟,烟锅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,映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。
“爷,外面冷,进屋吧。”孙子铁蛋从屋里探出头。
王德顺没动弹,只摆了摆手。他耳朵尖,听见远处山路上有汽车引擎声——这穷乡僻壤的,除了每月初来收山货的卡车,少有车辆进出。可今天才廿三。
果然,两束车灯刺破黑暗,一辆黑色轿车颠簸着停在了王家院门外。下来三个人,打头的是个梳大背头、穿西装的中年人,皮鞋上已沾了泥,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,手里提着礼盒。
“王老爷子,这么晚打扰了。”中年人堆着笑递上名片,“我是省城‘龙腾实业’的开发经理,姓赵。”
王德顺眯眼瞅了瞅名片,没接:“啥事?”
赵经理也不尴尬,自顾自说:“咱们公司看中了您家后面那座老鹰山,打算开发旅游度假区。听说这山是您家祖上留下的,特意来跟您商量征地的事。”
王德顺心里咯噔一下。老鹰山是王家世代守护的山林,他太爷爷那辈从一条大蟒口中救下过山神,得了庇佑,立下誓言要世世代代守山。到他这辈,虽不再信这些神神道道,可对山的感情深。
“不卖。”王德顺起身就要回屋。
“老爷子别急嘛。”赵经理拦住他,伸出五根手指,“这个数,五十万。您孙子不是要去城里念高中吗?这钱够在县城买套房子了。”
王德顺脚步顿了顿。铁蛋确实聪明,老师都说他是上大学的料。可老鹰山……他回头看了眼黑暗中巍峨的山影,仿佛看见太爷爷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:“山在人在,山亡人亡。”
“再加二十万!”赵经理见状加码。
“不是钱的事。”王德顺摇头,“这山有灵,动不得。”
赵经理脸上的笑僵了僵:“老爷子,这都什么年代了,还讲这些迷信。我们手续齐全,政府都批了。您不卖,我们也能征。”
这话让王德顺心里发沉。他知道这些人有来头,硬碰硬怕是挡不住。
当夜,王德顺做了个怪梦。梦里他回到年轻时候,在老鹰山深潭边救了一条被铁夹子夹住的青蛇。那蛇游走前,竟开口说人话:“王家后人,他日有难,来潭边找我。”
第二天一早,王德顺翻出爷爷留下的猎枪——虽多年不用,仍油光锃亮。他叫上铁蛋:“走,跟爷巡山去。”
山路崎岖,祖孙俩走了一个时辰才到半山腰的老鹰潭。潭水幽深碧绿,四周古木参天。王德顺按梦里所示,在潭边最大那棵老槐树下挖了起来。挖了约三尺深,铁锹碰到硬物,竟是个油布包裹。打开一看,里面是三支令旗和一本泛黄的古书。
书是王家祖传的《山守护要》,记载着老鹰山的山势脉络、珍稀物种,还有一段让王德顺心惊的文字:“老鹰山乃长白余脉之眼,山中有灵蟒镇守,若灵蟒离山,方圆百里必遭灾殃。清末曾有洋商欲伐山,先祖制巨炮模型立山巅,假称山神显灵,吓退来人。”
铁蛋凑过来看:“爷,这灵蟒真存在?”
王德顺想起那个梦,若有所思。他翻开另一页,上面画着三支令旗的用法:红旗招山风,黄旗引地气,蓝旗唤百兽——须在月圆之夜,于山巅祭祀后方能生效。
“走,去山顶。”王德顺收起东西。
在山顶的巨石平台上,王德顺按照书中记载,用朱砂画出阵法,插上令旗。铁蛋好奇地问:“爷,这真管用吗?”
“管不管用,试试才知道。”王德顺嘴上这么说,心里却没底。这年头,谁还信这些?
然而就在当晚,怪事发生了。
赵经理带人上山勘测,在半山腰突然刮起一阵邪风,吹得人睁不开眼。风中隐约有兽吼声,几个工人吓得扔下工具就跑。更奇的是,他们带来的测量仪器全部失灵,指针乱转。
消息传到村里,老人们都说:“看,山神发怒了。”
赵经理却不信邪,第二天增派人手,还雇了推土机。王德顺得知后,想起书中“假炮退敌”的记载,心里有了主意。
他召集村里几个老伙计,连夜用木材和黑布做了三门“巨炮”,每门足有两丈长,炮口碗口粗,刷上黑漆,在月光下看着跟真的一样。又让铁蛋从镇上买来十几箱大炮仗,塞进炮筒。
“这是要做啥?”老木匠李叔问。
“唱台大戏。”王德顺神秘一笑。
三天后的清晨,赵经理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开进山。刚到山脚,就看见三门乌黑锃亮的“大炮”架在山坡上,炮口正对着他们。王德顺身穿旧时猎装,手持红旗站在中间,两旁立着村里的老人,个个神情肃穆。
“赵经理,请回吧。”王德顺朗声道,“这山真有灵,惊动了山神,这三门神炮自会显灵。”
赵经理嗤笑:“老爷子,拿木头疙瘩吓唬谁呢?”他一挥手,“继续前进!”
就在这时,王德顺挥动红旗。只听“轰”一声巨响,最右边那门“炮”喷出火光,白烟弥漫——原来是铁蛋躲在后面点燃了炮仗。几乎同时,山里突然刮起大风,飞沙走石,林间传来各种兽吼。
工人们慌了,有人喊:“真是山神发怒了!”
赵经理强作镇定:“别慌!那是风声和录音……”话音未落,左边那门“炮”也响了,这回声音更大,连地面都微微震动。更骇人的是,山坡上突然冒出几十双绿幽幽的眼睛——王德顺事先让村民把各家狗都牵来了,拴在树林里。
人群开始后退。赵经理脸色发白,却仍咬牙:“都是装神弄鬼!给我上!”
王德顺叹了口气,举起第三面旗。这次没有炮响,但深山中传来一声悠长的嘶鸣,似龙吟,似蟒啸,久久回荡。所有狗同时狂吠,山林震动。
“妈呀,真有大蟒!”不知谁喊了一句,工人们丢下工具四散奔逃。赵经理也被手下拉着跑了,临走回头看了一眼,只见雾气弥漫中,那三门“巨炮”若隐若现,煞是骇人。
人散尽后,王德顺瘫坐在地,冷汗涔涔。铁蛋从后面跑出来:“爷,您真神了!最后那声吼是啥?我放的录音没这么响啊。”
王德顺摇头:“那不是录音。”
祖孙俩回头望向深山,只见老鹰潭方向雾气氤氲,隐约有个巨大的影子一闪而过。
此事过后,赵经理再没露面。但一个月后,来了个姓孙的风水先生,说是受龙腾实业之托,来“化解山神怨气”。
孙先生四十多岁,留着山羊胡,眼睛细长。他在村里转了一圈,最后停在王家院外,盯着院墙角的石磨看了半晌,忽然笑了:“王老爷子,您家这石磨不一般啊。”
王德顺心里一惊。那石磨是他太爷爷立的,据说下面镇着东西。
孙先生凑近低声道:“实不相瞒,我也是同道中人。您用假炮退敌的计策高明,但骗得过凡人,骗不过行家。老鹰山确有灵物,但凭您那几面令旗,还镇不住真正的高人。”
“你想怎样?”王德顺警惕地问。
“合作。”孙先生眯起眼,“山我要一半,灵物归您。龙腾实业那边,我去说。”
原来这孙先生是个“猎灵人”,专寻天地灵物卖给权贵富商。他看出老鹰山有灵蟒,价值连城。
王德顺断然拒绝。孙先生也不恼,只留下一句话:“三天后月圆之夜,灵蟒必出潭吸收月华。到时各凭本事吧。”
当夜,王德顺翻遍《山守护要》,终于找到一段隐秘记载:灵蟒每甲子蜕皮一次,蜕皮时最虚弱,需在月圆之夜借月华恢复。若有歹人在此时以雄黄、法阵困之,可擒。
三天转眼就到。月圆之夜,王德顺带着铁蛋和老伙计们埋伏在老鹰潭周围。孙先生果然来了,还带着四个徒弟,在潭边布下八卦阵,阵眼处堆满雄黄。
子时一到,潭水无风起浪。月光下,一条水桶粗的青蟒缓缓游出,额间一点金鳞,在月华下熠熠生辉。它正要仰头吸食月华,孙先生突然摇动铜铃,阵法启动,雄黄烟雾弥漫。
灵蟒痛苦翻滚,眼看要被阵法困住。王德顺顾不得许多,挥动三面令旗冲了出去。红旗招来山风,吹散雄黄烟;黄旗引动地气,震乱八卦阵;蓝旗一挥,林中冲出各种野兽——野猪、山猫、甚至还有两只黑熊,直扑孙先生师徒。
孙先生大惊,急忙祭出一面古镜。镜光所照,野兽纷纷退避。灵蟒趁机欲回潭中,却被镜光罩住,动弹不得。
“爷爷,书后面还有字!”铁蛋突然喊道。原来慌乱中,《山守护要》掉在地上,封底夹层裂开,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。
王德顺捡起一看,竟是太爷爷的亲笔:“若灵蟒遭劫,可于潭东三尺下取‘镇山印’,印出则万灵听令。”
他狂奔至潭东,徒手挖掘。挖到三尺深,果然触到一硬物,取出是个巴掌大的铜印,上刻“镇山”古篆。王德顺高举铜印,照书中咒语念诵。
霎时间,整座老鹰山震动起来。无数光点从山林中升起,如萤火虫般汇聚到铜印上。印中射出一道青光,直冲古镜。镜面“咔嚓”碎裂,孙先生吐血倒地。
灵蟒脱困,仰天长啸。它游到王德顺面前,低头轻触他手中的铜印,然后转身入潭,消失不见。
孙先生师徒仓皇逃窜,再不敢来。
经此一事,龙腾实业彻底放弃了开发计划。据说赵经理回去后大病一场,病中胡话连连,说什么“大蟒追我”“山神饶命”。
王德顺将镇山印重新埋回原处。他知道,有些力量不该被凡人掌握。
第二年春天,铁蛋考上了县重点高中。王德顺送他出山时,指着老鹰山说:“记住,咱王家人走到哪儿,根都在这山里。”
铁蛋点头,忽然指着远处:“爷,您看!”
朝阳升起,照在老鹰潭上,潭面雾气蒸腾,隐约凝成一条巨蟒的形状,朝着他们微微点头,然后散入山林。
王德顺笑了,磕了磕旱烟锅:“走吧,山看着咱们呢。”
此后多年,老鹰山再无人敢动。偶尔有驴友进山,会在潭边看见个白发老人巡视,身边跟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——那是铁蛋,大学毕业后回村当了支书,守着山,也守着爷爷。
村里人说,月圆之夜,还能听到深潭里传来似有似无的吟啸。而王家的家训添了一条:“敬山如敬神,守山即守心。”
至于那三门“神炮”,至今还立在老鹰山脚,炮口指向进山的路。风吹雨打,木头早已腐朽,黑漆斑驳,可没人敢去拆。有人说夜里经过,曾看见炮身上泛着幽幽青光,像一双眼睛,守着这山,这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