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清菡上前搀扶起父亲。
镇远侯深吸几口气,努力平复着内心的波澜。
待心情稍稍平复后,他毫不犹豫地唤来店小二,吩咐道:“快去取来纸笔!”
镇远侯的大名,这边关小镇谁人不知!店小二也不敢怠慢,赶忙小跑着取来了文房四宝。
镇远侯接过纸笔,略作思索,便开始奋笔疾书。
他的笔触流畅而有力,每一个字都透露出他的果断和决心。
他要将这些事情详细地写成书信,尽快寄给自己远在另一个军营的儿子,林轩。
必须要让他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,免得道听途说,引起不必要的误会。
接下来就是要置办宅子的事了。
而一路扮作商户护送林清菡母女二人的暗卫,此刻看着镇远侯出门吩咐着手下的人要置办宅子,暗卫也适时的现了身。
“参见镇远侯。”
突然有人上前,镇远侯心下一惊,立即做出防备的姿态。
暗卫忙解释道:“我等是奉命护送侯夫人与林姑娘。且,皇上念及镇远侯举家迁居至边关,特赐了一座宅子给镇远侯。”
说罢双手呈上一份文书,“这是地契。府里所有需求已全都准备齐全,镇远侯只需回府居住便可。”
镇远侯接过地契,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,但很快恢复镇定,拱手道:“多谢皇上隆恩。”
暗卫又道:“皇上还说,望镇远侯一家早日安顿,为边关再立新功。”
镇远侯忙不迭应下。
此时,林清菡和侯夫人也从屋内走出,听闻此事,林清菡心中五味杂陈。没想到皇上对他们镇远侯府是如此的恩宠。
边关的岁月如同奔腾的骏马,倏忽而过。
京城深宫那朱红的高墙、幽深的回廊、熏得人昏沉的暖香,渐渐在林清菡的记忆里褪色、模糊,最终化作了遥远背景里一片黯淡的影子。
取而代之的,是镇远侯府开阔的演武场,是粗糙磨砺着掌心的硬弓重箭,是兄长林轩手把手传授的骑术与刀法,是营中老兵们粗豪的笑骂和讲述的喋血故事。
她的肌肤被边关无遮无拦的日头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,曾经执笔抚琴的纤纤十指,如今也磨出了薄茧,握紧缰绳时,充满了力量。
镇远侯林开霁也如同换了一个人。
往昔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郁与忧虑,被一种近乎虔诚的、燃烧生命般的忠勇所取代。
他练兵更严,巡防更勤,身先士卒,仿佛要将皇帝赦免林家、保全女儿的大恩,用自己和整个林氏一族的血肉之躯,百倍千倍地偿还给这片他守护的土地。
林清菡的名字,在侯府的名册上,在边军的军籍中,都被小心翼翼地隐去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只有林开霁心中那沉甸甸的誓言,和府中少数几个心腹老卒沉默而了然的目光,证明着那段过往。
日子在黄沙与号角声中流淌。
林清菡渐渐活成了边城熟悉的一道风景。
她不再是深宫画堂里精心描绘的美人图,而是纵马驰骋在辽阔草场上的红鬃马的主人,是能挽强弓、在秋狩中箭无虚发的猎手,是偶尔一身利落短打、随父兄巡视城防时引得年轻士兵们悄悄侧目的飒爽身影。
母亲林夫人起初的担忧,也在女儿日渐明亮飞扬的眼神和红润健康的脸颊中,化作了欣慰的叹息。
她常常坐在府中的小楼上,望着远处校场上那个策马奔腾、笑声洒落如银铃的身影,眼中含泪,唇边却带着笑意。
那是卸下了千斤枷锁后,生命本真的光彩。
又一个深秋降临北疆。
天空高远得令人心悸,呈现出一种冰冷澄澈的蓝。
枯黄的草浪在强劲的朔风下翻滚,发出连绵不绝的呜咽。
寒意已如刀锋般锐利,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酷烈寒冬。
这一日,林清菡换上了一身簇新的火红骑装,如同荒原上一簇跳跃的火焰。
她正兴致勃勃地调试着一张新得的柘木硬弓,弓弦在她指下发出悦耳的“铮铮”低鸣。
府门外,几匹神骏的坐骑已备好鞍鞯,喷着灼热的白气,蹄子不耐地刨着地面。
今日,她与兄长约好,要去城西三十里外那片开阔的草场试弓跑马。
“菡儿,仔细些!”林夫人追到门口,手中拿着一件厚实的玄色镶毛斗篷,不由分说地裹在女儿身上,仔细地系好领口的丝绦。
她抬头,望向一旁已端坐马背、英姿勃发的儿子,“轩儿,看顾好你妹妹,莫要由着她性子疯跑,天看着要变了。”
“娘,您就放心吧!”林轩朗声笑道,拍了拍腰间的佩刀,“有我在,保管一根头发丝儿都少不了妹妹的!”
林清菡利落地翻身上马,红鬃马感受到主人的雀跃,兴奋地打了个响鼻,在原地踏了几步。
她勒紧缰绳,回眸一笑,那笑容在边关清冷的秋阳下,明媚张扬,充满了无拘无束的生命力:“娘,我们晚膳前就回!”
声音清脆,带着风的气息。
她双腿一夹马腹,轻叱一声:“驾!”红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,率先冲出了侯府大门,马蹄踏过青石板路,发出清脆急促的“哒哒”声,很快融入边城喧嚣的市声与猎猎秋风之中。
林轩笑着摇摇头,一抖缰绳,紧随其后。
两骑一前一后,如风般掠过边城低矮的土黄色城墙,将城内的喧嚣远远抛在身后。
眼前豁然开朗,是望不到边际的枯黄草海,一直蔓延到遥远的天际线。
风毫无阻碍地吹拂着,带着塞外特有的、野性的气息,鼓荡起林清菡火红的衣袂和如墨的长发。
她畅快地呼吸着这毫无束缚的空气,感受着身下骏马肌肉的每一次律动,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自由而有力地搏动。
她引弓虚射,对着辽阔的天空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啸,啸声在空旷的原野上远远传开,充满了挣脱樊笼、翱翔天地的快意。
这一刻,宫墙的阴影彻底消散。
她策马狂奔,仿佛要将这无垠的天地都拥入怀中,奔向那心之所向、再无拘束的自由深处。
身后的边城轮廓渐渐模糊,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上,只有马蹄踏碎枯草的声响,和那回荡在天地间、越来越远的清啸,是她给那座冰冷皇城,最后的、永不回头的决绝回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