边境小镇的客栈,小二才从房间内退了出去,镇远侯就迫不及待的问向自己的女儿。
“菡儿,你为何会带着你母亲来边关?可是京城出了何事?”
镇远侯身上的玄铁重甲尚未卸下,肩甲处甚至沾染着未曾擦拭干净、已然干涸发黑的泥点,整个人像一尊刚从战场上搬下来的铁铸雕像,周身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硝烟与血腥气。
镇远侯的眉头此刻拧成一个死结,那沟壑深得能夹碎铁石。就这么直愣愣的看着眼前的女儿,等着她口中的答案。
林清菡被父亲这山倾般的威严压得几乎窒息,胸口剧烈起伏。
“父......父亲,京城没有出事,是我自己带着母亲来的。”
而镇远侯闻言,此刻脸上布满了震惊、疑惑,随即是压抑不住的雷霆之怒在他眼底轰然炸开。
“胡闹!天大的胡闹!”
镇远侯低吼出声,声音沉得如同闷雷滚过戈壁。
他一步跨到林清菡面前,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威压,几乎将她完全笼罩,“宫闱重地,岂容你说来便来,说走便走?你是皇上的美人!私逃出宫,这是诛九族的滔天大罪!你想害死阖府上下,害死你父兄,害死这满城将士百姓吗?!”
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冰锥,带着沉甸甸的恐惧砸向林清菡。
林清菡顿时觉得满腹委屈,她猛地抬起头,风帽滑落,露出那张清丽却写满倔强的脸。
一路奔波的疲惫和此刻的委屈如潮水般涌上,眼眶瞬间就红了。
她没有哭,只是倔强地迎着父亲喷火的目光,牙齿死死咬住下唇,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。
她颤抖着手,探入怀中那件被体温捂得温热的旧斗篷最深处,摸索着,然后极其郑重地,双手捧出一封书信。
那信笺封皮是极其罕见的明黄色云纹宫缎,在边关灰蒙蒙的天光下,那抹明黄刺目得如同燃烧的火焰。
封口处,一方鲜红如血的帝王小印——赫然是“宸翰之宝”——清晰地烙印其上,如同最不容置疑的权柄宣告。
林清菡纤细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,她将那封承载着命运的书信,高高举起,递到父亲如山岳般沉重的视线之下。
“父亲!”她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,却异常清晰,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,“女儿不敢胡闹!这是皇上…是皇上亲笔手书!皇上…放女儿自由!”
最后几个字,她几乎是喊出来的,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决绝。
整个房间内死寂一片,只有风卷着沙砾打在窗沿上发出的细微“沙沙”声。
镇远侯脸上那雷霆般的震怒瞬间凝固了,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。
他死死盯着女儿手中那抹刺目的明黄,眼神剧烈地变幻着,惊疑、困惑、难以置信……最终,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凝。
他缓缓地,极其缓慢地伸出手。
那只布满厚茧、曾挥动千斤重戟、斩落无数敌酋头颅的大手,此刻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微颤。
他接过了那封信。
信笺入手沉重,带着皇家御物的特殊质感。
镇远侯屏住了呼吸,粗粝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挑开那鲜红的火漆封印。
他展开信纸的动作近乎虔诚,每一个细微的声响,纸张摩擦的“窸窣”,都在这死寂的空气中被无限放大。
明黄的御用笺纸上,墨迹酣畅淋漓,力透纸背,正是他无比熟悉的、属于当今圣上的御笔。
镇远侯的目光如铁犁般,一行行、一字字地犁过那些墨痕:
“镇远侯林开霁卿亲启:”
“宫苑深深,雕栏玉砌,然非雄鹰所栖。卿女清菡,性如野马,心向长空,朕……困之不住。”
“朕思虑再三,与其强锁金笼,折其羽翼,不如……纵之归野,还彼自在。”
读到“困之不住”、“纵之归野”几字时,镇远侯如山的身躯猛地一震!
那双握惯了刀柄、稳如磐石的手,竟剧烈地颤抖起来,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“咯咯”的轻响,变得一片惨白。
信纸在他手中簌簌作响。
“……名分仍在,宫门未闭。若倦鸟思归,朕……扫榻以待;若决意天涯,朕亦……斩断尘缘,永不相询。”
“北疆风霜酷烈,卿与将士戍边辛苦,朕心念之。保重贵体,勿负朕托付江山之重。朕……此身已属江山,唯愿卿女得偿所愿,海阔天空。”
落款是那力重千钧的“宸”字,殷红的御印如一滴凝固的心头血,重重压在末尾。
信看完了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。
镇远侯低着头,宽阔的肩膀紧绷着,如同拉满的弓弦,久久没有任何动作。
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,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,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、沉重的喘息。
终于,他缓缓抬起头。
这位在尸山血海中都不曾皱一下眉头的铁血老将,此刻眼眶通红,里面蓄满了浑浊的泪水。
那泪水在他沟壑纵横、饱经风霜的脸上蜿蜒爬行,最终滚落,砸在冰冷的石阶上,洇开深色的痕迹。
他高大的身躯,对着京城的方向,对着那方象征着无上皇权的明黄信笺,轰然跪倒!
“皇上——!”一声压抑了太久、混杂着无尽悲怆与滔天感激的嘶吼,猛地从他胸腔深处迸发出来,如同受伤孤狼的哀鸣,在侯府空旷的前庭久久回荡,震得门楣似乎都在微微颤抖。
“圣上天恩浩荡!臣…臣林开霁,万死难报!”
他额头重重磕在地板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,“我林家满门……世世代代!生为大庆之盾,死为百姓之魂!此心此血,永镇边关,若有异志,天诛地灭!”
字字泣血,句句如铁誓,砸在青石板上,铿锵作响。
林夫人早已泣不成声,紧紧搂着女儿,眼泪浸湿了林清菡的鬓角。
林清菡站在那里,看着跪倒的父亲,看着那封被父亲紧攥在手心、几乎要揉碎的明黄信笺。
皇上最后那句“此身已属江山,唯愿卿女得偿所愿,海阔天空”在她脑海里反复回荡,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温度,又带着无法言说的重量。
她闭上眼,深深吸了一口边关凛冽、混杂着尘土与铁锈气息的空气。
这空气,粗粝,自由,毫无宫廷里无处不在的熏香与压抑。
一种巨大的、近乎眩晕的解脱感,伴随着对那深宫之中复杂难言的一丝牵绊,沉沉地压上心头,又缓缓地随着这口浊气呼出。
她自由了。
真正地,自由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