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初指尖拂过微凉的剑穗。满堂灼灼目光里,那碗琥珀色梅酿漾开的涟漪忽然静止如镜。她忽而探手沾取茶汤,屈指弹向半空。
水珠悬停的刹那,苏翎的刀光已如赤蛇缠来。
锵!
寒月剑不知何时出鞘三寸。
霜刃映着坠落的茶珠精准上挑,第一滴撞碎在苏翎左刀刃的七寸处——恰是双刀流转最薄弱的环扣。
玉珠落盘似的清音里,双刀咬合的力道顷刻泄去三成。
苏翎惊觉刀势滞涩时,云初的剑尖正点在她右手虎口突起的骨节上。冰凉的触感如银针刺穴,惊得她腕间细筋骤然轻颤。
第二滴茶汤这才坠入青瓷碗。
“好!”满堂爆彩声里,苏翎后跃三步,杏眼盛着碎星般的亮光:“妹妹这剑当真能斩飞蝇!”刀影再起时愈显刁钻,柳叶双刃忽分左右绞向云初腰封束带——竟是苏家秘传的二龙夺珠。
云初眼底掠过微芒。
这次甚至没有格挡,剑鞘忽然脱手倒旋斜飞,恰恰撞进双刀交错的间隙。
哐啷一声闷响,刀势竟被旋空的剑鞘逼得相击自锁。
苏翎虎口发麻的瞬间,天青身影已游鱼般滑至她身侧。冰丝剑穗擦过耳际时,有指尖带着槐树阴影轻按她后颈风池穴。
“换气。”低语随掌风透入经脉。
苏翎顿觉胸中淤塞尽去,这才发现方才激斗中竟忘了呼吸。
再回头时,云初的剑已入鞘,玄铁鞘尾端端正正压着她散落的半截鹅黄发带。
茶汤倒影里,窗格漏下的光斑正落在两人间距三尺的青砖缝上,如丈量好的棋枰楚河。
满院寂寂,唯闻老槐枝叶筛落的碎光里,有夏蝉在两人身影交叠处拖出长鸣。管家手中冰碗的水珠终于坠落,在青石砖上洇开深色痕迹。
庭院里日头偏西时,青砖地上已躺了七八种兵器。
断成V字形的九环刀还嵌在石缝里,使金背砍山刀的虬髯镖师盯着自己发抖的右手——方才那记力劈华山,竟被天青色剑穗拂过刀背,震得刀柄倒撞回自己肋下。
“邪门!”络腮胡的镖师捂着肚子嘟囔,他的流星锤锁链还缠在槐树枝杈上晃荡。
众人灼灼目光全凝在场中那道天青影子上,云初正弯腰捡起滚落在地的杨梅。
果肉摔烂的艳红汁水沾上她指尖,倒像开在雪地的红梅。
苏总镖头掌心托着的紫砂壶忽然泛起涟漪。
茶汤一圈圈荡开时,老镖头已无声无息立在云初三步外,玄色扎脚裤被风吹得紧贴小腿。
“女娃娃看茶。”话音未落,壶中热雾竟凝成笔直一线刺向云初眉间。
霜刃破空带出的冷风先撞上茶汽。
寒月剑尖挑着颗浑圆水珠,与雾箭在咫尺间悬停对峙。
云初腕骨轻旋之际,那滴水突然炸成细雾,将茶汽尽数裹进晶莹的网里。众人只听得簌簌轻响,白雾凝成的细网竟在剑尖结满霜晶。
“好手段!”苏总镖头大笑震得紫砂壶盖跳动,左掌拍向满地残兵。
断刃锈钉应声腾起,暴雨般射向云初下盘——却在她腾跃闪避时诡异地折向半空,直扑老槐树上挣扎的流星锤锁链。
金属撞击的爆鸣声里,苏总镖头身形如鹞子翻身,两指并拢点向云初转圜时的膝弯麻穴。
这招攻的恰是她借力未继的刹那,指尖带出的劲风甚至撩开了天青裙裾。
剑鞘却在此时倒插而下。玄铁鞘尾精准磕上青砖缝隙,云初借这微末之力凌空侧翻。
寒月剑擦着苏总镖头鬓角掠过,削断的银发混着剑风卷向犹在空中打转的紫砂壶。
茶汤泼天的瞬间,两人身影在琥珀色水幕里倏忽交错。
咚!
紫砂壶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。
满地茶渍蜿蜒如蛇行时,云初的剑尖凝在苏总镖头喉前三寸,老者枯瘦的手指却按在她刚落地时微曲的右膝上——那儿还留着官道踢翻王家恶仆的伤。
“老朽胜半息。“苏总镖头撤手后退,玄色裤脚洇开深色茶渍,“女娃娃伤愈之时,老夫怕是连十招都接不住了。”他弯腰拾起裂成两半的壶盖,裂纹处渗出梅汁的甜香。
云初收剑入鞘,目光落向墙边排开的镖旗。朱红绸布被落日染成血色,旗角铁环犹在叮当作响。
晚风钻进庭院,吹得满地断刃嗡嗡震颤。
苏翎捧着新沏的梅子饮跑来时,老槐树上纠缠的流星锤锁链哗啦坠地,溅起茶渍里最后一抹晃动的霞光。
檐角紫藤花的影子爬过满地狼藉,在青砖缝里拖出比剑痕更深的裂纹。
老槐树的蝉鸣隐入暮色时,堂前已掌起灯笼。
苏翎硬把云初按在酸枝木八仙桌的上首,杏黄衫子掠过青瓷盘沿:“妹妹尝尝这醋鱼,运河今早现捞的!”银箸未落,天青衣袖却被另一双布满茧子的手按住。
“急什么。”苏总镖头将梅子青酒盏推到云初面前,枯枝似的食指忽然压上她虎口薄茧。
老人摩挲着那道硬茧轻笑:“三岁练剑的茧,该在腕骨下三寸。”
他眼角皱纹随烛火跳跃,目光如秤砣般沉甸甸压在剑穗冰丝流苏上,“这式点绛唇使得妙极,可惜起手时肘尖抬高了半寸。”
窗外紫藤架下传来叮当脆响。
七八个镖师托着盛满卤蹄的粗陶碗,碗沿压着新烙的芝麻炊饼,却都停在游廊阴影里不敢近前。
苏翎噌地站起来掀帘,木帘晃荡惊飞几只夜蚊:“杵着喂蚊子呢?秦叔的刀花白练啦?”
满院人影这才呼啦啦涌入,金背砍山刀被主人倒拎着,刃口碰着青砖发出钝响。
云初面前的白玉碗忽然压进两枚晶亮的虎眼螺。
虬髯镖师搓着袖口渗血的纱布笑:“王家那起子混账最爱在螺里下毒,姑娘这眼力……”话音未落被苏翎的汤勺敲中手背,螺肉滚进冬瓜盅里,浮起油花如碎金。
烛芯爆开的星火中,苏总镖头执起酒壶。
琥珀色梅酿注入云初杯中时,老镖头腕骨突兀地一抖——恰似白日里截击她膝弯的招式。
酒液却稳当停在杯沿三分处,分毫不溢。“明儿辰时,”玄色袖口擦过桌沿掉漆的卷云纹,“老夫带你去后山喂招。”
檐角灯笼忽然熄了两盏。
暗下去的瞬间,云初看见老者背过身往堂前武圣像上香。
三支线香在他合十的掌间青烟袅袅,竟比刀柄更直。
苏翎正往她碟里堆玉兰片,杏脯蜜饯垒得摇摇欲坠,油亮亮的炒核桃滚进青砖缝里,被只闻香而来的狸猫叼了去。
灯火复明时,满桌杯盏映着墙边靠着的寒月剑。剑穗结的冰丝苏流在穿堂风里微漾,恰被晚归的燕子掠尾拂过。
月色如银丝,悄无声息地淌进客房的支摘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