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初盘膝坐于竹榻,指尖搭在右膝旧伤处——那是官道激战王家恶仆留下的隐痛。她阖目静心,周身内息如涓涓细流,缓缓汇聚。
掌心轻覆伤处,微光(治愈系异能)在黑暗中一闪即逝,宛若蜉蝣点水。筋骨间的淤滞如冰雪消融半寸,她却刻意收住力道,只治好七分。
痛楚骤减,但未根除。
云初睁眼,眸中无波无澜。
苏总镖头指尖曾点在此处的记忆,如警钟悬在颅顶——暴露异能只会徒增变故。
这趟江湖行,是任务烙印,非情义牵绊。
窗外蟋蟀低鸣应和着更漏,她抬手抚过膝上残余的钝痛,终是任其化为明日战局的筹码。
晨光初染后山石坪时,苏总镖头已立在青松之下,玄色劲装束腕紧臂。
云初踏露而至,天青衣袂未沾半粒浮尘。“女娃娃,”老者目光如尺,精准卡住她转腕抬肘的间隙,“点绛唇起手虽利,肘尖若再沉半寸——攻守皆有余地。”
言罢枯掌化鹰爪探出,招式似缓实疾,直取云初臂弯空门。
云初旋身错步,寒月剑鞘斜格而出。
铿!
金铁交击声惊飞檐下麻雀。
老人指风如蛇游走,一沾即走:“破绽在沉肩卸力时,过刚则折!”反掌轻拍她肩胛,借力导势。
几番拆招,石坪上人影翻飞。
霜刃几次将触老人衣角,却总被他枯瘦指尖点中腕骨微瑕处。
云初眼神沉凝如旧,动作却在老者点拨下寸寸精进,起落间少去三分滞涩,多出半寸圆融。直至日上三竿,老者收势退开,汗透玄衣:“十招便够你断我刀枪了。”
光影斑驳里,云初抚过剑穗冰丝。昨夜未愈的膝伤,恰成今日攻防转圜的砥石。
晨露未曦的喂招之后,梧州城的喧嚣渐渐漫过镖局的青瓦高墙。
苏翎雀跃地拉着云初,要“让妹妹见识见识咱们梧州的好去处”。
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两旁,商铺林立,幡旗招展。
瓜果摊上堆叠着鲜亮的色彩,早点的香气弥漫在带着潮湿水汽的空气里。
苏翎的兴致极高,像只出笼的鸟儿,指着绸缎庄新到的苏杭软烟罗,又停在老字号的糕饼铺前,叽叽喳喳地介绍着桂花定胜糕如何松软,梅干菜酥饼又有多么咸香。
她不由分说地往云初手里塞了一块刚出锅的芝麻糖饼,烫得云初指尖微缩,焦香酥脆。
苏翎自己也掰了一块,腮帮子鼓鼓囊囊,笑得杏眼弯弯:“好吃吧?秦记可是三代的招牌!”
云初唇角微扬,小口咬下那滚烫的甜蜜,目光却在不着痕迹地流转。
街角卖竹篾蝈蝈笼的老汉、茶馆二楼倚窗闲谈的茶客、对面巷口挑着馄饨担子吆喝的小贩……在她眼中皆是城景的一部分,却又纤毫毕现。
直到经过一座拱桥时,桥头石狮后那两个蹲着啃馒头的灰衣汉子,短暂地锁定了她的注意。
很普通,像两个等活的力巴。
但就在她们走过桥面,汇入米市街更拥挤的人流时,那两人也慢悠悠地站起身来,远远地缀在了后方。
他们不紧不慢,姿态懒散,目光却总在苏翎叽呱高谈时,精准地落在云初清冷的侧脸上。
一次是偶然,两次经过香料铺、第三次在她为苏翎挡开挤过来的运米车夫时,那审视的目光再次黏附上来,便绝非偶然了。
王家的人。这个念头在云初心中浮起,沉静如冰。
她没有回头,甚至连颈项的弧度都未曾偏移。
风送来身后不远处细微的动静,那两人粗糙布料摩擦的声音,靴底有意放轻又带着习惯性拖沓的脚步声。
他们在盯梢。
手法不算高明,但对付没有防备心的人,绰绰有余。
苏翎对此一无所觉。
她正兴致勃勃地挤在首饰摊前,拈起一支鎏银的杏花簪,对着日头比划:“妹妹你看这个如何?配你那身天青的衣裳定是好看。”
她眼神明亮,心思全然沉浸在眼前的热闹与身旁初识的妹妹身上。
云初不动声色地走近,借着侧身看簪的姿势,视线越过苏翎的发顶,瞥向斜后方约莫十丈开外。
那两个灰衣汉子停在了一个卖竹器的小摊前,假装挑选簸箕,其中一个正侧头与摊主说话,另一个的眼神却如附骨之疽,穿透人群间隙,牢牢锁定在她们二人身上。
看来,王家并未因官道上的教训而消停。
镖师们昨日在饭桌上的闲谈,苏总镖头刻意提及的“王家爱在螺里下毒”,此刻都有了具体而微的指向。
他们是官身,行事有衙门的背景和爪牙可用。
官道上截杀不成,损了颜面,怕是不会善罢甘休。
云初自己独行江湖,无所畏惧,想寻她晦气也得看对方有没有那份本事。
但苏家不同。
总镖局在此地扎根,与官府抬头不见低头见,更有无数走镖的营生要仰仗官府的勘合与路引。
明面上是镖师吃四方饭,可这四方之上,终归压着“官”之一字。
若因她之事,连累苏家被官面上刁难,甚至断了生计,那便是她欠下的人情债了。
心念电转间,她指间微动,那支杏花簪平滑地别在了苏翎如墨的鬓发上。
“很美。”云初的声音平静,听不出丝毫波澜,仿佛刚刚洞悉跟踪与潜在危机的人并非是她。她指尖微凉,拂过苏翎额前被风扰乱的几丝碎发,动作轻缓,“姐姐选的,自然极好。”
阳光落在簪头的杏花上,折射出一点锐利的光。
桥那头,石狮后的暗影微微晃动了一下。
***
暮色沉沉,梧州城喧嚣渐歇,万家灯火在街巷间次第亮起,又被重重高墙吞没。
王府所在的西城一角,宅院森严如蛰伏的兽,石狮踞于朱门外,阴影里隐约可见巡夜家丁提着灯笼走动。
云初悄立于一株百年老槐的虬枝上,天青劲装融入夜色,唯有眸中冷光微闪。
白日里苏翎簪上的那点锐光,似仍在眼前浮动。
人情债需清,而这王家,欠下的血债更多。她指尖虚扣腰间剑柄,内息流转,异能无声展开——身形如水滴入墨,凭空自枝头消失,只余枝梢细微一颤。
再凝实时,已落在一处歇山顶的檐角阴影下。
夜风卷过屋脊,带着露水的湿气与一丝腐朽气息。
下方院落重重,抄手游廊曲折,云初闭目凝神。精神异能如无形的蛛网蔓延开去,穿过雕花窗棂,刺入酣眠者的识海深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