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日之期,转瞬即逝。
这一日,金陵城万人空巷。
从皇宫正门承天门直至外城江东门,主要街道净水泼街,黄土垫道,旌旗招展,甲士林立。
无数百姓早早便涌上街头,翘首以盼,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节庆般的欢腾与期待。
这不仅是因为平定云南、擒获蛮酋的大军今日凯旋献俘,更是因为,许多人的手中,都多了一份新鲜物事——
那份传闻多日、终于在今日清晨大量散发的《大明日报》创刊号。
清晨,天刚蒙蒙亮,一队队由应天府衙役、礼部小吏乃至国子监生组成的人手,便捧着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一摞摞报纸,出现在金陵城各主要街口、城门、市集乃至茶楼酒肆,免费向民众发放。
皇太孙殿下有令:首刊五万份,务使尽可能多的士农工商,能目睹天朝威仪。
“看报!看报!最新《大明日报》!陛下谕旨摘要,云南大捷详报,新军神威实录!”
“朝廷新政解读,海外讯息,格物新知惠农!”
“识字的自己看,不识字的这边听!有专人宣讲!”
吆喝声此起彼伏,瞬间点燃了城市的热情。
人们争先恐后地领取,识字的迫不及待地展开阅读,不识字的则团团围住那些负责宣讲的小吏学子,伸长了脖子倾听。
在这片近乎狂热的争阅浪潮边缘,也散落着几处别样的风景。
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旧儒衫的老者,被孙儿拉着挤到近前,勉强接过一份报纸。
他草草扫了一眼头版的捷报,眉头便蹙了起来,待翻到后面市井物价、格物小识的版面,更是连连摇头,将报纸塞回孙儿手中。
他低声嘟囔道:“国之大政,军国要闻,竟与这些市井趣闻、奇技淫巧同列一纸,成何体统……礼崩乐坏,礼崩乐坏矣!”
说罢,背着手,摇着头,踱向了不远处。
而离他不远,一个机灵的水果小贩,一边竖着耳朵听吏员宣讲云南大捷的细节,一边眼睛骨碌碌转着,打量着手舞足蹈的人群,心中飞快盘算:
“这报纸是个好东西!消息快,又新鲜,连陛下都看重!明日我便去打听打听,这报纸在哪儿印的,能不能批些来,拿到码头、客栈去卖给南来北往的客商,定能赚上一笔!”
城门外,临时搭建的凯旋献俘台庄严肃穆。
朱元璋身着十二章衮服,端坐于龙椅之上,太子朱标与皇太孙朱雄英分侍左右。文武百官按品秩肃立两侧,气氛隆重。
朱元璋的手中,也拿着一份刚刚送达的《大明日报》创刊号。
他看得极为仔细,目光扫过头版那醒目的标题“云南大捷,新军扬威,圣主临轩定乾坤”,以及下方详尽的战报、新式火器显威的描述、沐英身先士卒的事迹,还有那“黔国公沐英”的正式敕封预告,这是朱雄英特意安排,与今日仪式同步,微微颔首。
他的目光继而扫过其他版面:
通俗易懂的政令解读、利民的格物新知、甚至还有简单的金陵物价……
最终,他的视线落在那些围在宣讲小吏周围,听得如痴如醉、时而爆发出欢呼的百姓身上。
「好!这报纸,办得好!」
朱元璋心中暗赞。
「将朝廷的德政、军队的胜绩、皇帝的恩泽,如此直接、如此迅速地摆在黎民百姓面前,使他们亲耳听闻,亲眼目睹!这比官府张贴告示、胥吏层层传达,强过百倍!」
「大孙此法,确是奇思!不仅通了上下之情,更收了天下民心!使万民知朝廷之所为,感念皇恩之浩荡!」
「尤其是将这沐英的封赏提前刊印,与今日献俘仪式互为表里,更显朝廷恩威并施,信赏必罚!」
他微微侧首,看了一眼身旁侍立的孙子。
朱雄英今日穿着一身隆重的皇太孙礼服,小小的身躯在繁复的服饰下更显挺拔,面容沉静,目光清澈地注视着前方,仿佛眼前这万民争睹报纸的盛况,早在他预料之中。
朱标也手持报纸,眼中满是惊叹与欣慰,低声道:“父皇,英儿此法,收效奇佳。儿臣观这百姓争阅、倾听之状,于宣扬朝廷德政、鼓舞民心士气,功效远超预期。”
朱元璋“嗯”了一声,脸上虽依旧威严,但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赞赏与骄傲。
朱雄英将皇爷爷与父王的反应尽收眼底,心中平静,并无太多得意,唯有沉甸甸的责任感。
「第一步,总算走出去了。」
「舆论之权,关乎民心向背,至关重要。今日场面,证明此路可行,且潜力巨大。」
「然而,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。这报纸乃双刃利剑,导向稍偏,后患无穷。日后内容审核、人员选拔、舆情监控,必须牢牢掌控,绝不能有失。」
他的目光掠过那些激动的人群,心中思索更深。
「今日之盛况,源于大捷之喜、新政之利、报纸之新。然若要长久维系民心,终须靠实实在在的德政与惠民之举。报纸,终是器而已。」
「后续清丈田亩、税法革新、鼓励工商等诸多硬仗,还需一步步去打。」
就在这时,百姓们的欢呼声浪随着某个宣讲高潮再次席卷而来,那声浪如此汹涌,几乎要将他淹没。
朱雄英感到身上那套隆重而繁复的礼服瞬间变得异常沉重,年幼的肩膀在宽大的袍服下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。
这无上的荣光、这山呼海啸般的拥戴,此刻清晰地压在他的肩头,重若千钧。
他看到的不仅是眼前的欢腾,更是这欢腾背后,万千百姓对朝廷未来每一项仁政,更为炽热、也必将更为苛刻的期待。
民心如水,今日能载舟至此,他日若行差踏错,覆舟之危,亦在顷刻之间。
朱元璋听着孙子这后续的心声,更是满意,一脸笑容。
不一会儿,远方传来低沉而富有节奏的号角声,伴随着隐隐如雷鸣般的马蹄踏地之声!
“来了!大军凯旋了!”人群顿时骚动起来,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官道尽头。
首先映入眼帘的,是高高擎起的龙旗与“明”字大纛,在晨风中猎猎作响。
紧接着,便是军容鼎盛、盔明甲亮的神机营新军!
将士们身着统一的赤色战袄,外罩暗色轻甲,步伐铿锵,整齐划一,如同一片移动的赤色城垣,带着一股百战精锐的肃杀之气,压迫感扑面而来。
最引人注目的是,他们肩上扛着的崭新燧发火铳,在朝阳下闪烁着冷冽的金属光泽。
“快看!神机营新军!”
“好强的气势!瞧那火铳,还有后面那些大家伙,多神气!”
“报纸上说了,就是这些新式火器,在云南一阵齐射,就把叛军的象阵给打崩了!”
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与议论,许多人都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报纸,指着队伍,与报上图文相互印证。
在新军队伍之后,便是此次献俘的主角——西平侯沐英及其亲卫。
沐英一身戎装,端坐于骏马之上,虽面带风霜,但神色沉毅,目光锐利。
他身后不远处,便是垂头丧气、被铁链锁拿的西南蛮酋麓川思伦发,以及部分缴获的象征性战利品。
沐英率军至献俘台前百步,勒住战马,翻身而下,大步上前,在台前单膝跪地,声如洪钟:
“臣,征南将军沐英,奉旨征讨云南蛮酋,赖陛下天威,太子殿下运筹,将士用命,今已克定西南,擒获首恶,特此献俘阙下,恭请圣裁!”
其声朗朗,回荡在天地之间。
朱元璋缓缓起身,目光扫过台下雄壮之师、俯首之虏,以及周围万千激动的百姓,一股睥睨天下的豪情油然而生。
朱标接过礼官奉上的圣旨,朗声宣读,清晰地传遍四方:
“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:征南将军西平侯沐英,统率王师,远征西南,克定顽凶,拓土开疆,功在社稷!朕心甚慰!兹特晋封沐英为黔国公,赐丹书铁券,世袭罔替,以示殊荣!其余一应有功将士,着兵部从优议叙,论功行赏!三军将士,皆有犒劳!”
圣旨宣读完毕,万众欢腾!
“陛下万岁!大明万岁!”
欢呼声如山呼海啸。
沐英重重叩首,声音带着一丝哽咽:“臣沐英,谢陛下隆恩!万岁,万岁,万万岁!”
这哽咽,半是激动,半是真诚。
他深知,这份殊荣,既是肯定,也是将他与云南这片土地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。
朱元璋满意地点点头,目光再次扫过全场,尤其在那些手持报纸、群情激昂的百姓脸上停留片刻,提高了声调:
“今日,云南大捷,新军扬威,乃咱大明之福!亦是朝廷推行新政、整军经武初见之效!”
他扬了扬手中的《大明日报》,声音传遍四方:
“此报,名曰《大明日报》!自今日始,朝廷之德政,边疆之捷报,利民之新知,皆将刊印于此,传告天下!使朕之百姓,足不出户,便可知朝廷之所思,天下之所事!”
“望尔等将士,继续奋勇杀敌,保家卫国!望尔等百姓,安心生产,共享太平!君臣一心,军民一体,则咱大明江山,必当固若金汤,万世永昌!”
皇帝的亲自“带货”,将现场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!百姓挥舞报纸,欢呼万岁之声,响彻云霄。
朱雄英站在祖父与父亲身后,望着这万民沸腾的场面,看着沐英感激涕零的背影,看着新军将士昂扬的士气,再看看手中那份墨香未散的报纸,心中豪情激荡,更感责任重大。
「舆论与武力,文治与武功,今日终得初步相融。」
「这只是开始。未来的路,依旧漫长且充满挑战。」
「但方向,已然明确。民心,亦可引导。」
「而我,必将沿着这条路,坚定不移地走下去!」
阳光洒在他的身上,那身皇太孙的礼服,仿佛镀上了一层璀璨的金光。
一场由他亲手推动、融合了信息变革与军事胜利的盛典,完美地落下了帷幕,也为大明王朝的未来,揭开了一页全新的篇章。
无人注意到,献俘台远处不起眼的阴影里,一个身着低级礼部官服、貌不惊人的中年官员,正借着身前同僚身体的遮掩,右手缩在袖中,指尖捏着一截炭条,在一个掌心大小的硬皮本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。
他的眼神平静而锐利,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,不动声色地扫过狂欢的人群、肃穆的百官、激动的将士,最终在那位身披金光、年幼却挺拔的皇太孙侧影上,停留了格外久的一瞬。
他是《大明日报》下设舆情司暗桩的第一批入选者之一,他的使命并非欢庆,而是观察与聆听,将这片盛大喧嚣之下,所有细微的波动、潜藏的情绪、异样的声音,忠实而冰冷地记录下来,汇成密报,直达天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