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 附体
晦涩的音节如同拥有实质的重量，从小伟干涩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，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撕扯着他的声带。他全部的意念，都死死地聚焦在那观想的黑暗虚空之中，聚焦在那口被厚重石板封住的古井上。
“唵…嚂…吒…利…缚…悉…波罗…弥…帝…娑…诃……”
口诀越来越流畅，但每多念出一个音节，他身体深处那股莫名的躁动就强烈一分。起初的麻痒已经变成了清晰的刺痛，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他骨髓里穿梭、攒刺。眼前的黑暗不再纯粹，开始荡漾起层层叠叠的血色涟漪，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浓墨，迅速晕染开来。
耳边的杂音也越来越响，不再是模糊的啜泣和狞笑，而是渐渐汇聚成一种充满怨毒和贪婪的、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低语，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：
“放…我…出…去……”
“马…家…的…血……”
“香火…供奉…自由……”
那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魔力，撩拨着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负面情绪。奶奶惨死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，胸口那片暗红刺得他眼睛生疼；父亲模糊的面容在血色中扭曲，仿佛在无声地指责；甚至连母亲那早已遗忘的、温柔的脸，也化作了哀怨的哭泣……
“紧守灵台！皆是虚妄！”灰八爷的意念如同定海神针，及时震响，将那些翻腾的杂念强行压下。
小伟猛地一咬舌尖，剧烈的疼痛和腥甜的味道让他精神一振。他不敢再有丝毫分神，将所有的意志力都倾注在口诀和观想之上。意识所化的那个光点，在黑暗虚空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，死死地“压”在井口石板上，与下方那股疯狂冲击的力量抗衡着。
然而，那“孽”的冲击一次比一次猛烈！
“轰——！”
一声只有小伟自己能“听”到的、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巨响炸开！观想中，那口古井的井壁剧烈震动，石板上的符文疯狂闪烁，明灭不定，似乎下一刻就要崩碎！
与此同时，现实中的小伟身体猛地一颤！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、揉搓，剧痛瞬间席卷全身！皮肤表面，一根根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凸起来，颜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深紫。他的双眼不受控制地猛然圆睁，眼白部分迅速被密密麻麻的血丝占据，瞳孔深处，一点幽暗的、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芒，开始悄然凝聚、扩散。
“呃……啊……！”
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、压抑不住的痛苦低吼，身体剧烈地痉挛着，几乎要栽倒在地。但他凭借着顽强的意志，双腿如同钉子般死死钉在原地，口中的口诀虽然变得断断续续，却始终没有停止！
“桀——桀桀——！”
一声尖锐、扭曲、完全不似人类能发出的怪笑，突兀地从小伟的喉咙里挤了出来！这笑声充满了恶意、狂躁和一种脱困的喜悦，与他原本痛苦的低吼交织在一起，形成了一种极其诡异可怖的二重奏。
他脸上的肌肉开始不自然地抽搐、扭曲，嘴角咧开一个僵硬而夸张的弧度，那笑容，竟与之前黄皮子脸上那诡异的笑容有几分相似，却又更加狰狞，更加……非人！
巢穴内，阴风骤起！那并非空气流动形成的风，而是一种源自灵魂层面的、冰冷的能量乱流！地面上，那些作为“锚”的兽骨发出“咔咔”的细微声响，表面竟出现了细密的裂纹；秽土微微震动；那罐暗红色的阴血表面荡漾起剧烈的波纹；连那几根雷击木，也发出了低沉的、仿佛不堪重负的嗡鸣！
阴影中，所有侍立的巨鼠都绷紧了身体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场地中央的小伟，喉咙里发出威胁般的低沉“咕噜”声，前爪不安地刨抓着地面。
端坐于神龛上的灰八爷，暗金色的眼眸中第一次露出了凝重之色。它那银灰色的胡须无风自动，一股远比周围巨鼠更加深沉、更加浩瀚的气息，如同水银泻地般悄然弥漫开来，笼罩住整个巢穴，勉强稳定着那即将崩溃的“锚”定结界。
“时候到了！”灰八爷的意念如同洪钟，直接撞入小伟那几乎被狂躁和痛苦淹没的意识深处，“引它出来！以你之念，为它塑形！以你之口，立下规矩！记住，你是主，它是客！规矩不成，宁可玉碎！”
我是主……它是客……
立下规矩……
小伟那被黑暗和血色充斥的意念中，艰难地捕捉到了这最关键的信息。他感觉自己就像暴风雨中一艘即将解体的破船，四面八方都是想要将他吞噬的惊涛骇浪。但他不能放弃，放弃了，就真的什么都完了！
他凝聚起残存的所有清明，观想中，那个代表他意识的光点不再仅仅是被动地“压”住井口，而是猛地向下沉去，如同一个钻头，狠狠地“撞”向了那块布满符文的厚重石板！
“给——我——开——！”
他在心中发出无声的咆哮！
“咔嚓——！”
观想世界里，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！
不是石板，而是覆盖在石板上的一层无形的、由奶奶封印之力构成的薄膜！随着这层薄膜的破碎，石板本身剧烈震动起来，一道道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！
“轰隆！！！”
现实世界中，小伟身体周围那混乱的阴风能量骤然爆发！他脚下那些兽骨“砰砰”接连碎裂数块！秽土被吹散！阴血罐子猛地炸开，粘稠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！雷击木发出的嗡鸣变成了刺耳的尖啸！
小伟猛地仰起头，喉咙里发出的不再是怪笑或低吼，而是一种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、充满了暴戾与怨恨的尖厉长啸！
“桀——！！！”
这啸声穿透了巢穴，甚至穿透了废弃厂房厚重的墙壁，在荒凉的厂区上空回荡！
他双眼之中的黑芒在这一刻彻底占据了整个瞳孔，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。一股冰冷、粘稠、充满了毁灭欲望的恐怖气息，如同实质的黑色潮水，以他为中心，轰然扩散开来！
附体，成功了！
不，或者说，是封印被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，那“孽”的一部分本质，终于渗透了出来，与他的肉身和魂魄产生了更深层次的纠缠！
小伟（或者说，占据了他大部分意识的那东西）缓缓低下头，那双纯黑的、没有任何反光的眼睛，冰冷地扫视着周围。他的目光掠过那些龇牙低吼的巨鼠，最终，定格在了神龛之上的灰八爷身上。
嘴角，那个僵硬而狰狞的笑容，咧得更大了一些。
他（它）抬起一只手，动作有些滞涩，仿佛还不习惯这具身体，指向灰八爷，一个混合着小伟原本声线，却又无比阴冷邪异的声音，从喉咙里挤了出来：
“老……老鼠……香火……血食……”
贪婪，赤裸裸的贪婪！
灰八爷暗金色的眼眸中波澜不惊，只是那弥漫在巢穴中的浩瀚气息微微收拢，如同无形的壁垒，挡在了那“小伟”与神龛之间。
“规矩。”灰八爷的意念冰冷如铁，直接穿透那邪异的气息，轰入小伟意识的最深处，试图唤醒那被压制的主体意识，“告诉他规矩！否则，一同湮灭！”
这声意念的冲击，如同冰水泼头，让被狂暴负面情绪和那“孽”的意志压制得几乎消散的小伟本我，猛地挣扎了一下！
我是主……它是客……
立规矩……
小伟那微弱的意识在无尽的黑暗和狂躁中，如同风中残烛，拼命地闪烁起来。他感受到那“孽”对灰八爷、对周围一切活物乃至对他自己生命的纯粹恶意和吞噬欲望，一股源自灵魂本能的抗拒和愤怒，如同火山般爆发！
“滚……回去！”他在意念中发出无声的怒吼，试图争夺身体的控制权，“我……才是……这身体的……主人！”
“桀？！反抗？吞噬你！”那“孽”的意志更加狂躁，黑色的气息翻腾涌动，试图将小伟这丝反抗的意识彻底磨灭。
内外交困，灵台将倾！
就在小伟的意识即将被那纯粹的黑暗彻底吞没的瞬间——
“嗡——！”
他怀中，那本奶奶留下的、紧贴着他胸口的笔记本，毫无征兆地，散发出了一股极其微弱、却无比温暖纯净的气息！
那气息，如同奶奶那双粗糙却温暖的手，轻轻拂过他的灵魂。
一个无比清晰、带着奶奶特有口音的、严厉却又充满担忧的声音，仿佛跨越了时空，直接在他心间响起：
“小伟！守住本心！别忘了你是谁！”
奶奶！
小伟那即将熄灭的意识之光，如同被注入了一股强大的生机，骤然亮起！
“我……是……小伟！”
“马秀兰的……孙子！”
“你……给我……听话！”
他用尽全部的灵魂力量，发出了最后的、不容置疑的呐喊！
与此同时，他观想中那口即将彻底崩碎的古井，那破碎的符文竟开始逆向流转，重新组合！虽然依旧残破，虽然那“孽”的气息仍在不断涌出，但一股属于小伟自身的、微弱却坚韧无比的意志，如同枷锁，开始强行缠绕上去，试图引导、约束那狂暴的力量！
现实中，小伟（它）身体猛地一僵，那双纯黑的眼睛里，黑色如同潮水般剧烈翻涌，时而占据全部，时而又退散些许，露出一丝属于小伟本身的、充满了痛苦和挣扎的眼白。
他抬起的手指微微颤抖着，最终，没有指向灰八爷，而是缓缓地，极其艰难地，放了下来。
他张了张嘴，混合着阴冷与小伟原本声线的声音，断断续续地响起，仿佛在与一个无形的存在搏斗：
“规矩……一……不得……伤我……亲友……”
“二……未经……我准……不得……肆意……吞噬……”
“三……助我……查明……奶奶……死因……报仇……”
每说出一条，他眼中的黑色就褪去一分，属于小伟本身的意识就夺回一丝控制权。而那“孽”的气息，则在愤怒地咆哮、冲击，却又被那重新组合的观想封印和小伟顽强的意志，死死地限制在一定范围内。
一种极其不稳定的、脆弱的平衡，在崩溃的边缘，勉强建立了起来。
灰八爷暗金色的眼眸中，终于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。它看着场地中央那个身体微微颤抖，眼神在清明与漆黑之间不断挣扎的少年，古老的意念缓缓响起：
“规矩初立，枷锁已成。但这只是开始……”
“能否真正驾驭，而非被其吞噬，看你今后的造化了。”
“马家娃娃，好自为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