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撮灰烬被小心翼翼地扫入白瓷瓶中,瓶口随后被红蜡死死封住。
苏晚音点燃了“千面阁”中用于显影的鲛人烛,将瓷瓶置于光晕之下,同时展开了祖父生前留下的那幅绝笔拓本。
光影交错间,灰烬中那个勉强拼凑出的“逃”字被无限放大。
那最后一笔捺画,在收尾处并非自然渐细,而是如断崖般陡然截断,带着一股决绝的戾气。
那是苏家家主独有的“断锋体”,是为了防备笔迹被模仿而刻意练就的习惯,外人只道是苏老太爷笔力雄健,唯有苏家核心子弟知道,这是用刀法入笔。
真的是祖父。
苏晚音的手指在冰凉的瓷瓶上摩挲,指尖有些发白。
如果祖父还活着,为何不现身?
如果这是警告,那危险究竟来自何方?
她没有时间沉溺于震惊。
那个“快逃”既然是用灰烬拼成,说明消息是在火场附近传递的。
她立刻唤来阿笙,命其调取城南三日内的所有焚物记录。
不到半个时辰,阿笙带回一条并不起眼的消息:巡城司昨日清晨曾上报“清理旧籍残页”一车,理由是防范书肆余火复燃,目的地是西郊官用的化纸炉。
西郊,那是个连野狗都不愿去的荒凉地。
当苏晚音带着一身寒气站在巨大的化纸炉前时,炉膛内尚有余温。
她不顾阿笙的阻拦,徒手在那些尚未燃尽的黑灰与纸浆中翻找。
刺鼻的焦糊味熏得人眼泪直流,她的指甲缝里很快便塞满了黑泥。
直到一片巴掌大的残纸映入眼帘。
纸张边缘已被烧焦,但中间那特殊的桑皮纸纹路却完好无损——这种纸质地坚韧,遇水不烂,是宫中尚茶局专用的“贡单”。
残纸上,模糊的墨迹依稀可辨“凤栖梧”三字,后面跟着“雨前龙井二两”的记录。
一个开书局的江湖女子,名字为何会出现在宫廷御用的茶单上?
苏晚音捏着那张残纸,脑海中那个看似荒谬的猜想终于落地。
凤栖梧并非死于火场,也非亡命天涯,她是以命做局,将自己当作一枚棋子,投进了那座深不见底的皇城。
半个时辰后,苏晚音敲开了高公公在宫外的私宅后门。
这位内廷掌乐监见到苏晚音时,吓得手中的茶盏都在格格作响。
他本想推脱,可当苏晚音只字不提此时的凶险,只淡淡提起当年苏父如何在暴雨夜为他挡下那顿致命的廷杖时,老太爷那双浑浊的眼里终于涌起了一层水雾。
“苏姑娘,咱家这条命是老苏大人的,今日便还给你。”
高公公颤巍巍地从床底拖出一只不起眼的熏香匣,打开夹层,取出一条素白的丝帕。
帕子一角,绣着一片枯黄的秋叶,针脚细密,隐隐透着一股萧瑟之意。
“这是那位凤掌柜三日前入宫奉茶时,借着假意摔倒,塞进咱家袖子里的。”高公公声音压得极低,“那秋叶标记,是当年东宫女官才用的暗记……也就是你母亲当年的同僚。她说,若她三日不归,便是这宫墙下的又一缕冤魂。”
苏晚音接过帕子,指尖触碰到那片“秋叶”,仿佛被烫了一下。
所谓的“手抖如秋叶”,根本不是恐惧,而是凤栖梧在向旧人传递最后的暗号——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苏晚音:东西,我已经带进去了。
回到晚音社,苏晚音一刻未停,直接踏入密室。
她将那张从化纸炉抢回的半页茶单,平铺在百戏空间那块悬浮的玉佩正下方。
随着意念催动,空间内的流光开始疯狂吞噬茶单上的气息,光影剧烈波动,最终在空气中撕扯出一幅摇晃的画面。
那是一间极尽破败的偏殿,墙皮剥落,蛛网横结。
凤栖梧一身素衣,跪坐在冰冷的青砖上。
她面前摊开着一本蓝皮册子,神情肃穆得像是在进行一场祭祀。
“……伶官策三,藏于市井童谣,应劫而现。”
她轻声诵读,声音虽轻,却字字清晰。
突然,画面外传来一阵急促且沉重的脚步声,伴随着太监尖锐的呵斥。
凤栖梧脸色骤变,她没有慌乱地四处藏匿,而是迅速起身,踩着供桌,将那蓝皮册子狠狠塞进了房梁上一只积满灰尘的香炉底座夹层之中。
随后,她吹灭了灯火。
影像至此戛然而止,黑暗重新笼罩了密室。
但苏晚音已经死死记住了那个香炉的位置和底座特殊的云纹结构——那是冷宫西北角废弃已久的“静思殿”。
是夜,月黑风高。
两个身着粗布麻衣的“洒扫宫婢”低着头,推着泔水车混进了冷宫的废院。
借着修缮屋顶的由头,苏晚音身形如狸猫般翻上静思殿的大梁。
这里显然已经几十年无人踏足,积灰足有寸厚。
她在黑暗中摸索,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个冰冷的铜香炉。
然而,当她按照影像中的手法扣开底座夹层时,心却凉了半截。
空的。
没有蓝皮册子,只有一只不知放了多少年的黑色铁盒。
苏晚音屏住呼吸,撬开铁盒。
盒内空荡荡的,唯有一枚造型古怪的铜哨,和一张用木炭草草画就的图纸。
画上极其简陋:一个幼童的背影立于高高的戏台之上,台下是无数俯首称臣的文武百官。
而在画的顶端,用极重的笔触写着八个大字——
“声即政令,戏即天命”。
苏晚音盯着那枚铜哨和画作,背脊陡然升起一股寒意。
她错了。所有人都错了。
太常寺在找书,她在找书,甚至连死去的凤栖梧都在保护那本“书”。
可真正的《乐府源流》策书,根本就不是一本能捧在手里的册子!
那是一种声音,一种能操控人心、甚至更迭政权的“声术”!
凤栖梧早就知道自己带不走这秘密,所以她把载体销毁了,只留下了开启这秘密的钥匙——这枚铜哨。
撤离的路比来时更凶险,好在有夜玄宸暗中安排的禁军换防空档,苏晚音得以全身而退。
刚出宫门不远的暗巷口,一个佝偻的身影突然从阴影里窜了出来。
那是个瞎了眼的老乞婆,满脸脓疮,浑身散发着恶臭。
她不由分说地拦住苏晚音,枯如树皮的手颤巍巍地递过来半块焦黑的烧饼,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:“吃……吃了就不饿了……”
苏晚音本能地想要避开,目光却在掠过那烧饼的断茬时骤然凝固。
烧饼坚硬的面团里,赫然嵌着一枚生锈的铜钉。
那铜钉的制式独特,呈三棱状,正是阿砚昨夜从墨痕书屋地窖带回的那截断裂门栓上所缺的一枚!
这老乞婆是友非敌!
苏晚音接过烧饼,那老乞婆也不纠缠,转身便没入了黑暗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回到社里,苏晚音顾不上洗去手上的污秽,直接掰开了那块硬得像石头的烧饼。
果然,饼心之中藏着一张极薄的油纸。
纸上没有墨迹,只有用指甲用力掐出的一个个微凸的小字,必须对着光侧看才能辨认:
“真本在耳,不在册。子时听河。”
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,敲碎了苏晚音原本的认知。
她将那枚从宫中带出的铜哨放在掌心,又看向昏睡在榻上的阿砚。
阿砚拼死护住的那本残册,根本不是《乐府源流》的正文,而是一本教人如何“听”的入门心法!
真正的策书,藏在某种特定的声音频率里,只有配合这铜哨,在特定的时间、特定的地点,才能通过耳朵“读”到!
所谓的“子时听河”,听的不是流水,而是藏在水声之下的历史回响。
“阿笙,”苏晚音猛地站起身,眼底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,那是一种即将触碰到真相的狂热与冷静,“准备车马,带上阿砚,还有那副特制的隔音铜耳罩。”
窗外,更夫的梆子声恰好敲响。
距离子时,还有半个时辰。
洛河的水在夜色下奔流不息,谁能想到,这滔滔江水之中,竟藏着足以倾覆王朝的秘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