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纸鸢记》的余音,在京城上空盘旋了整整七日。
这七日,晚音社大门紧闭,再无一丝声响传出。
可那出戏,却像有了自己的生命,从朱漆高门渗透到陋巷泥墙,在十二坊三十六巷的每一个角落疯狂滋长。
人们不再等待那七道神秘的光影,因为他们自己,已成了戏中人。
清晨的井边,浣衣的主妇们不再絮叨家长里短,她们一边捶打着衣物,一边用参差不齐的调子合唱:“你披锦绣袍,我焚骨为灯……”那歌声混着水声,竟有种奇异的悲壮。
黄昏的码头,卸货的脚夫们汗流浃背,歇息的间隙,一人起头,众人轮唱,用最粗粝的嗓音吼出那句“魂作纸鸢过宫墙”,仿佛能将一身的疲惫与不甘都吼进奔流的江水里。
就连破败的城隍庙前,几个乞儿也把这戏当成了新乐子。
他们用破碗当锣,扫帚作剑,一个扮演贪官,一个扮演纸鸢,演到最后,扮演纸鸢的那个七岁幼童“小灯笼”,竟抱着膝盖哭得泣不成声。
他没有家,不知道被谁辜负,可他就是觉得委屈。
这一幕幕,都通过晚音社遍布全城的眼线,汇聚到了苏晚音的耳中。
她站在阁楼的窗前,久久凝视着窗外那片看似平静、实则暗流汹涌的市井人间。
她看到了一股力量,一股被压抑了太久,一旦被点燃就再也无法熄灭的力量。
她终于转身,声音清冷而决绝,传遍了社内每一个角落:“传令下去,明日午时,于长乐、安康等七处坊市广场,开演《纸鸢记·终章》。”
所有人精神一振,以为压轴大戏终于要来了。
但苏晚音的下一句话,却让所有人为之愕然。
“此次开演,不设主角,不限身份,不论男女。凡愿登台者,皆可为‘纸鸢’。”
这已不是演戏,这是在召集一支军队!
夜色深沉,密室之内,气氛凝重如铁。
夜玄宸一身黑衣,仿佛融入了暗夜。
他敏锐地察觉到,朝廷的耐心已经耗尽,一场雷霆镇压就在眼前。
“我已经让暗桩布防四门,一旦有变,可保你社中骨干安然撤离。”他将一枚小巧的兵符放在桌上,那是他暗中培植的力量,“另外,我伪造了一份北境斥候的八百里加急军报,刚刚送到了严嵩然的案头,谎称胡人大军异动。他即便怀疑,也必须分神去核实、调度,这能为我们争取至少三个时辰。”
他的布置滴水不漏,为苏晚音留足了后路。
然而,苏晚音只是看了一眼那兵符,却没有去碰。
她的面前,正摆着七块巴掌大的铜牌。
她指尖沾着一种特殊的银色颜料,正在铜牌上刻画着玄奥的纹路。
那是她从百戏空间的“千面阁”中领悟出的“共鸣阵图”。
“这是什么?”夜玄宸皱眉。
“声音的锁链。”苏晚音头也不抬,笔走龙蛇,“一旦启动,这七处广场上的所有声音都会被连接、放大、共鸣。届时,整个京城只会听到一个声音。任谁,也无法切断。”
她将最后一块铜牌刻完,交给身后的七位心腹骨干。
夜玄宸的心猛地一沉,他抓住她的手腕,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:“你疯了?你这是将所有人都绑在了一起!若皇帝不顾一切,下令格杀呢?”
苏晚音终于抬起眼,那双清冷的眸子里,此刻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,亮得惊人。
“那就让他们看看,这满城的纸鸢,他们杀得尽吗?”
次日,午时。
当——!
七处广场中央的铜锣同时被敲响,声震四野。
这一次,没有华丽的舞台,没有炫目的光影。
只有无数百姓,从四面八方涌入广场。
他们不分老幼,不分男女,尽皆身穿素白衣衫,脸上用锅底灰抹出一道道泪痕般的印记,手中,则捧着一盏最朴素的素纱灯。
人潮汇聚,却鸦雀无声。
直到七名晚音社弟子将那刻着阵图的铜牌嵌入广场中央的石台凹槽。
嗡——!
一股无形的波动瞬间扩散开来。
那一刻,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奇妙的联结,仿佛自己的心跳,与身边成千上万人的心跳,融合成了一个节拍。
中央高台上,苏晚音一袭白衣,遗世独立。
她没有开口,甚至没有抚琴。
她只是缓缓转身,不再面向那虚无的远方,而是面向台下这成千上万张鲜活的面孔,然后,轻轻举起手,挥落。
这是一个指挥的动作。
刹那间,千面阁应念而动,那七面铜牌光芒微闪,将所有人的声音汇聚、提炼、升华!
十万百姓,如同一个人般,同时启唇。
那声音不再是悲戚的吟唱,而是发自胸膛的呐喊,汇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——
“我骨为烛照长夜——!!!”
声浪如实质的海啸,冲天而起,席卷了整座京城!
屋瓦在震颤,窗棂在嗡鸣,连紫禁城最深处,那高高的宫墙都在这“人声洪流”面前显得如此单薄。
养心殿内,正在批阅奏折的皇帝笔尖一顿,墨汁污了一片明黄。
慈宁宫里,养尊处优的太后竟推开了窗扉,怔怔地望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,满脸错愕。
“快!快去镇压!”
礼部衙门,严嵩然双目赤红,几乎是咆哮着下令。
他没想到,苏晚音竟敢如此煽动万民!
一队队禁军如狼似虎,冲向长乐坊广场。
“毁灯!擒首!焚稿!”严嵩然亲自坐镇,令旗决然挥下。
兵士们举起雪亮的佩刀,正要冲入人群砍毁那些素纱灯。
可刀锋举到一半,却凝滞在了空中。
他们看见了什么?
他们看到,人群之中,一个断了腿的老兵,正拄着拐,用拳头奋力捶打着自己的残肢,随节奏嘶吼。
甚至,带队的校尉在人群中,看到了自己那平日里只知柴米油盐的妻子,正与邻里们手挽着手,哭着,唱着!
他手中的刀,重若千钧。
“扑通”一声,校尉竟直挺挺地跪了下来,对着严嵩然的方向,声嘶力竭地请命:“将军!弟兄们……下不了手啊!我们砍的,是不是自己的爹娘?是不是自己的婆姨啊!”
这一问,如同一记重锤,狠狠砸在严嵩然的心上。
他浑身剧震,眼前一阵恍惚。
他猛然想起,自己七岁那年,家乡大旱,父母双亡,是他流落街头,即将饿死之际,一个同样衣衫褴褛、不知姓名的流浪歌姬,将自己讨来的半个窝头塞进了他手里,才让他活了下来……
那歌姬的脸已经模糊,可她当时哼唱的悲苦小调,却在这一刻,与眼前十万人的呐喊重叠在了一起。
原来……我们都曾是那个被拯救的人。
原来……我们都曾是那个不敢哭的人。
“咔嚓——!”
他手中那杆代表着权力和秩序的令旗,竟被他生生捏断!
严嵩然踉跄后退,面如死灰,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:“原来……我们都一样……”
暮色四合,华灯初上。
京城的歌声,从午时一直持续到日落,也未曾停歇。
苏晚音缓步走下高台,万千人潮自动为她分开一条道路。
她走到那个名叫小灯笼的男孩面前,蹲下身,牵起他冰冷的小手,将一枚温热的、刻着“千面阁·传声令”的铜牌,轻轻放入他的掌心。
女孩仰起脏兮兮的小脸,用清澈的眼睛望着她,怯生生地问:“姐姐,我们以后……还能唱吗?”
苏晚音凝视着他,俯身,在他布满灰尘的额头上,印下一个轻柔的吻。
“傻孩子,”她的声音温柔得仿佛能融化整个寒夜,“只要这世上还有人会疼,就永远有人替他们唱。”
深宫偏殿,烛火摇曳。
皇帝听着暗卫的禀报,久久无言,最终将手中的御笔重重掷于案上,发出一声疲惫的长叹。
“一介伶人,竟能聚民心若此……呵,朕的煌煌诏书,竟还不如她一句唱词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苏晚音怀中,那枚属于夜玄宸的龙纹玉佩,忽然变得温润如春水。
与此同时,她的百戏空间深处,那座巍峨的千面阁,正缓缓旋转,阁楼顶端的光芒,仿佛穿透了虚空,回应着外界的一切。
一行金字在其上浮现:真正的舞台,从来不在台上。
在每一颗,愿意说真话的心里。
《纸鸢记》终章落幕三日后,京城恢复了诡异的平静。
那撼天动地的歌声仿佛从未出现过,但每个人都知道,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。
这一日,宫中忽降特旨,数名内官驾临晚音社,当众宣读:
“宣,伶人苏晚音即刻晋见。赐——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