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起于青萍之末,却能在转瞬间席卷整座京城。
裴家倒台带来的短暂狂欢,如同被骤雨打湿的焰火,仅仅三日,便已悄然熄灭。
那些曾挂满街巷,写着“最贵一箭,值千金义”的灯笼,不知何时被悄悄摘下,连同那份朴素的感激与敬畏,一并藏进了深深的庭院与紧闭的门户之后。
一股无形的压力,比裴家的刀剑更冷,正悄然笼罩在晚音社上空。
始作俑者,是当朝礼部尚书,严嵩然。
这位年过六旬的老臣,一生都以礼教的扞卫者自居。
在裴家之事尘埃落定后,他第一时间于朝堂之上慷慨陈词,痛斥苏晚音“借案生事,以戏干政”,称其在皇家猎场上以伶人之身,行审判之事,已是“乱阶之始,大逆不道”。
他的奏疏如同一块巨石,精准地砸入了文官集团那片看似平静的湖心,激起千层浪。
伶人,自古便是供人取乐的玩物,何时竟能左右朝堂风向,甚至扳倒一位当朝宰辅的左膀右臂?
这在他们看来,是规矩的崩坏,是纲常的沦丧!
于是,在一众守旧派官员的附议下,一份由礼部拟稿、大理寺联署的《禁演七条》火速出炉。
条文中虽未点名晚音社,但“禁止影射时政”、“禁止煽动民情”、“禁止亵渎纲常”等字眼,条条都像淬了毒的利刃,直指苏晚音那部尚未开演,却已名动京城的新戏——《纸鸢记》。
圣旨未至,风声已鹤唳。
当夜,晚音社门前最后一盏灯笼被风吹熄,门庭冷落,死寂一片。
苏晚音独坐于空旷的戏台上,指尖摩挲着一枚冰冷的物件。
那是一枚从猎场旧坑中挖出的锈箭,箭头早已斑驳,却依旧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。
她知道,那场在猎场上开始的围猎从未结束,只是换了战场。
这一次,敌人不再是某个具体的家族,而是这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“规矩”。
次日清晨,盖着朱红大印的禁令,被兵士张贴于五城兵马司前的告示墙上,墨迹未干,却已散发出肃杀之气。
严嵩然身着朝服,亲率百名太学儒生,浩浩荡荡地直奔晚音社而来。
他们手持棍棒,口中高喊着“清风气,正纲常”,气势汹汹,准备将这“妖言惑众”的源头彻底砸烂。
然而,当他们抵达晚音社时,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愣住了。
想象中的激烈对抗并未出现。
戏社大门紧闭,庭院萧索,唯有一群衣衫褴褛的孩童,约莫二三十人,正三三两两地蹲在紧闭的大门前的石阶上,玩着拍手游戏。
“严大人,这……”一名儒生不解地看向严嵩然。
严嵩然眉头紧锁,他预想过苏晚音会负隅顽抗,甚至会鼓动百姓对峙,却没料到是这般人去楼空的景象。
她这是怕了,逃了?
就在他疑虑之际,一阵低低的、稚嫩的哼唱声传入耳中。
“……青石街,长又长,谁家女儿望宫墙……”
“……骨作烛,泪作油,照我魂魄化纸鸢……”
“……风筝高,飞不过,那堵朱红的院墙……”
歌声很轻,调子简单得像首童谣,可那歌词,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凉与执拗。
严嵩然脸色骤变!
这不正是那部《纸鸢记》的唱段么!
苏晚音竟将戏文拆解成了童谣,让这些最不起眼的孩子在市井间传唱!
他怒喝道:“你们唱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!谁教你们的?”
一个胆子稍大的孩子抬起头,怯生生地说:“是……是小灯笼姐姐教的,她说这是新游戏,唱得最好,晚上能多领一个炊饼。”
严嵩然气得浑身发抖。
他可以封禁戏台,却如何能禁得住这满城孩童的嘴?
人群的角落里,一个身影悄然退去。
正是小石头,他手中捏着一块炭笔,飞快地在一张油纸上记下:“小灯笼已教会三十七人,其中十三人能完整复述,余者只记片段。歌声已传入东城柳絮巷。”这些看似无用的信息,将成为苏晚音下一步棋局中,最精准的坐标。
与此同时,晚音社深处的密室之内,烛火通明。
苏晚音将所有核心成员召集于此。
她没有理会外面的风雨,只是平静地摊开了一卷泛着淡淡光晕的泛黄古谱。
“这是《千面和音术》。”
古谱是她昨夜在百戏空间中新解锁的技艺。
上面记载着一种早已失传的古代声乐绝技,能通过特殊的发声与共鸣技巧,让一道声音仿佛拥有千万个分身,可聚可散,可在不同频率间流转,营造出“万人同腔”的恢弘效果。
“沈砚秋,”苏晚音看向沉默的鼓师,“按照此术原理,重编《纸鸢记》鼓点。我不要震天动地的响,我要它时如风穿巷,时如雨落瓦,让听者无论身处何地,都觉歌声近在耳畔。”
沈砚秋眼中精光一闪,重重点头。
“阿芜,”她又转向那位巧手机关师,“我要你在今夜之内,于城中七处地点,建成七座‘声廊’。”
她取出一张图纸,上面画着匪夷所思的构造:“以中空的铜管深埋于地下,连接各处暗渠;以特制的磨光铜镜组成反射阵,藏于屋檐墙角;再以水雾之法遮蔽形迹。我要让同一出戏,能在城中七处广场同步响起,却不见一人登台,不见一座戏台!”
阿芜看着图纸,倒吸一口凉气,随即眼中燃起兴奋的火焰:“社主放心,天亮之前,定能办妥!”
第三日黄昏,宵禁的鼓声即将敲响,整座京城在禁令之下显得格外压抑沉闷。
就在这时,东市最繁华的街角,一阵幽咽婉转的女声毫无征兆地响起,如泣如诉,仿佛是从地底深处传来,又像是从天际飘落。
行人纷纷驻足,惊疑不定地四处张望。
只见街角那座最高酒楼的飞檐之上,一盏素纱灯笼被夜风吹得飘然升起。
灯光并非烛火,而是一种奇特的冷光,透过纱幔,竟在旁边一堵白墙上,投射出一幅巨大的、流动的光影——那是一片残破的戏服,衣角还带着点点“血污”。
《纸鸢记》第一幕,【囚衣】,竟以这种方式,悄然开场!
“快看!西坊茶肆那边也有!”人群中有人惊呼。
众人转头望去,只见数里之外的西坊上空,同样有光影亮起。
紧接着,南桥渡口、北门瓮城、城隍庙前……足足七处地点,在同一时刻,接连亮起了相似的光影,而苏晚音那经过《千面和音术》加持的声音,如同一个游走于全城的魂灵,时而清晰如在耳畔,时而缥缈如在天边,将一个被囚禁的灵魂不甘的悲鸣,唱进了每一个人的心底。
儒生们闻讯赶来,想要阻止,却发现根本无处可砸,无台可拆!
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光影流动,听着歌声弥漫全城。
当唱到那句“我骨为烛照长夜”时,异变再生!
不知是谁起的头,街头巷尾,竟有无数稚嫩的童声自发地接上了尾句:“……魂作纸鸢过宫墙!”
是小灯笼!
她带着那群孩子,将这句最核心的唱词,传遍了街坊邻里,此刻正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,与苏晚音的独唱交织在一起,响彻云霄!
全城哗然!
那些奉命巡查的兵士面面相觑,不知所措。
那些原本躲在家中的百姓,纷纷推开窗户,踮着脚尖,朝着光影的方向眺望。
就连那些前来砸台的儒生,都发现自家跟来的仆妇,竟也在人群中捂着嘴,无声地跟诵着那句歌词。
深夜,皇城,养心殿。
严嵩然几乎是闯宫而来,他跪在殿前,老泪纵横,声嘶力竭地痛陈:“陛下!妖音惑众,民心已乱!再不止之,国将不国啊!”
皇帝坐在案后,面色阴晴不定,一言不发。
也就在此时,无人察觉的角落,夜玄宸腰间那枚充作信物的玉佩,骤然滚烫。
百戏空间之内,苏晚音立于一片虚无之中。
随着外界那汇聚了数千孩童念力的歌声涌入,整座空间轰然剧震!
那座原本只是虚影的戏楼拔地而起,梁柱生光,飞檐展翼,竟在刹那间,化作一座真实不虚、悬浮于虚空之上的“千面阁”!
阁中,千百个苏晚音的身影同时浮现,她们或坐或立,或颦或笑,最终,所有身影合而为一。
她站在新生的“千面阁”前,仰望头顶那片虚无的天幕,仿佛看到了严嵩然那张气急败坏的脸,看到了龙椅上那双深不可测的眼。
她缓缓抬手,拂过自己的唇,低声自语,声音却仿佛穿越了时空,带着金石之音:
“你们封得住我的戏台,封得住我的嘴,却封不住这满城千万张,替我说话的唇。”
而在城南一间破庙的角落里,小灯笼借着微弱的月光,正小心翼翼地用捡来的碎布和细竹篾,缝制着一只小小的、歪歪扭扭的纸鸢。
她抱着那只丑丑的纸鸢,贴在脸颊上,轻声说:“姐姐,我也想飞一次。”
这一夜,京城无眠。
戏已演罢,声已消散,但那光、那影、那歌,却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,激起的涟漪才刚刚开始一圈圈荡开。
一夜之间,苏晚音的名字和那曲《纸鸢记》,成了京城最大的谜,也成了最大的戏。
而真正的好戏,往往是从看客的嘴里开始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