含光殿内,金鼎玉炉,熏香袅袅,却压不住那份山雨欲来的沉闷。
此次献艺,苏晚音未戴那石破天惊的青铜鬼面,仅以一袭轻若蝉翼的白纱覆面,眉眼间的清冷与决绝,在纱后若隐若现,反倒比全然遮挡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神秘。
鼓声初起,如春雷滚过天际。
她的身形随之而动,没有开场的繁复炫技,只一记简单的提腕、回身,却仿佛将满殿的浮华与喧嚣都吸入了袖中,天地间只余她一人。
那七丈素绫在她手中,时而是洛水之上卷起的惊涛,时而是巫山云间缠绕的仙气。
她的舞步,每一个顿挫,每一次旋转,都精准地踩在观者心跳的节点上,引着所有人的呼吸随之起伏。
无人注意到,高坐龙椅的天子,而一向闭目养神的太后,竟也缓缓睁开了眼,眸光落在那个白衣胜雪的女子身上,久久未曾移开。
唯有殿角阴影处的贺兰昱,脸色已然铁青。
他看着苏晚音的舞姿,那看似柔美的动作中,暗藏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风骨,像极了记忆中那个宁折不弯的女人。
一股无名的烦躁与杀意在他心底疯长。
终于,乐声攀至顶峰!
鼓点骤然密集如暴雨,苏晚音猛地腾空而起,手腕翻飞,那七丈素绫如一条挣脱束缚的白色巨龙,在空中盘旋、交错、勾勒!
“嗡——”
满殿贵胄,齐齐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。
只见那翻飞的素绫,在落下的前一刹那,竟在空中短暂地凝成了一个清晰无比的轮廓——
那是一个“冤”字!
笔锋凌厉,铁画银钩,带着冲天的怨气与不甘!
这字迹,贺兰昱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头顶,浑身血液几乎凝固。
他认得!
这分明与当年他亲手批阅的那份苏家班案卷首页,不知何人留下的批注,如出一辙!
还未等众人从这惊天骇俗的一幕中回过神来,空中的“冤”字轰然散开。
七丈素绫寸寸碎裂,化作漫天碎帛,如一场突如其来、铺天盖地的大雪,纷纷扬扬,凄美而悲壮地飘落。
雪落无声,殿中死寂。
太后那双历经风霜的眼中,竟也泛起一丝波澜,她微微颔首,似是赞许,又似是叹息。
“放肆!”贺兰昱猛地一拍桌案,霍然起身。
他再也无法维持那份高高在上的从容,拂袖离席,对身旁的内侍监厉声道:“将此女‘请’入承露轩!本官有话要问!”
那一个“请”字,咬得森然刺骨。
承露轩是宫中一处偏僻殿宇,烛火幽暗如豆,将人的影子拉扯得鬼影幢幢。
贺兰昱端坐主位,指间摩挲着一支雕花银簪,簪头的祥云纹路,与那日白绡自尽所用的,别无二致。
他将银簪在桌上轻轻一叩,发出清脆的响声,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“听说你母亲苏云袖,临死前也说过一句‘身可焚,不可屈’?”他勾起一抹残忍的轻笑,眼神如毒蛇般紧盯着苏晚音,“可惜啊,骨头硬的人,往往死得最惨。”
苏晚音垂眸静立,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浅影,仿佛未曾听到他话语中的威胁与羞辱。
“大人若只想听故事,满京城的说书先生都比晚音说得好。”她的声音平静无波,“不如,我去给大人唱一段新学的《焚谱记》?”
《焚谱记》,讲的正是前朝酷吏焚毁乐谱、坑杀乐人的旧事。
“好一张利嘴!”贺兰昱眼中杀机毕现。
话音未落,殿门“砰”地一声被撞开,一道苍老却挺拔的身影不顾禁令闯了进来,正是赛事主评孟先生!
他手中高举着一卷泛黄的古谱,气息急促,神情却无比坚定:“贺兰大人!此乃先帝年间钦定的《大傩图》舞谱正本!苏姑娘方才所演,乃是脱胎于此的《惊鸿渡》,并无半分僭越之处!”
他竟真的冒着杀头的风险,从皇家乐库中偷出了原谱,只为保下这根梨园百年不遇的好苗子!
贺兰昱的目光冷得像冰,看也未看那乐谱,只对殿外侍卫冷冷下令:“孟怀安咆哮宫禁,目无尊卑,拖出去,杖责三十!”
“大人!”苏晚音终于抬起了头,那双清潭般的眸子里,此刻燃起了两簇熊熊的火焰,直视着贺兰昱那张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。
“你怕的,从来不是我跳了什么舞。”她的声音不大,却字字清晰,如钢针般扎进贺兰昱的心里,“你怕的是,这被掩埋了十年的真相,会随着每一个音符,每一个舞步,从坟墓里醒来!”
最终,因太后一句“此女技艺精湛,留于宫中好生调教”,苏晚音被软禁在了漱玉苑。
此地名为“待召”,实为一座华美的囚笼。
她表面顺从,每日闻鸡起舞,闻弦习礼,仿佛已磨平了所有棱角。
暗中,她却在等待夜玄宸的回应。
终于,在一个雨夜,院中积水的铜盆边,她以指节蘸水,按照两人早前约定的摩斯密码,轻轻敲击盆沿。
短促、停顿、悠长……水波带着讯息,借着宫墙的特殊结构,化作微不可闻的回音,传向远方。
几日后,她在这座院落的墙角下,发现了一处异样。
此地曾是当年苏家班进宫排演时歇脚的所在。
墙缝深处,竟嵌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铃。
她取出母亲遗留的白玉铃铛,那铜铃竟仿佛有所感应,发出极其轻微的共振。
苏晚音心头剧震!
她猛然想起“百戏空间”中一则尘封的记载——“九宫铃阵”,乃苏家祖师爷所设的绝密传信系统,遍布京城乃至宫中要地,唯有苏家嫡系血脉,以成对的子母铃方可激活。
她深夜拨动铜铃,远方立时传来一阵微弱的机关震动。
她屏息凝神,将那震动的频率与节奏牢牢记下,一夜无眠,终于破译出第一条家族遗留的线索:“戌时三刻,西井无水。”
与此同时,宫墙之外,风云亦在悄然搅动。
一场由三皇子举办的夜宴上,受邀的“江南巨贾”夜玄宸酒过三巡,故作醉态,言语间不慎“透露”,那位名动京城的苏大家背后,另有高人扶持,似乎牵扯到南疆的某个隐秘世家。
消息如风一般传到贺兰昱耳中。
他立刻派人暂缓对苏晚音的逼迫,转而全力彻查夜玄宸的过往行踪与所谓的“南疆后台”。
这正是夜玄宸想要的。
关键时刻,被他救下的红姨动用昔日在教坊司底层积攒的人脉,买通了一名曾服侍过老太妃、如今在浣衣局苟活的哑婢。
哑婢在接受盘问时,用手语“指证”,夜玄宸幼时确在南疆一座古寺修行过,与苏家之事毫无瓜葛。
这套环环相扣的假线索,成功将贺兰昱的视线引向了一条死路,也为夜玄宸争取到了一个宝贵的夜晚——他必须潜入防守森严的皇陵档案库,找到那份已被列为绝密的苏家案卷原件!
献艺的第三日,也是最后一日,如期而至。
苏晚音奉命演绎一曲新编的《洛水吟》。
登台前,她已将那枚藏有线索“戌时三刻,西井无水”的微型蜡丸,巧妙地缝入了舞裙的夹层。
立于殿中,她福身一拜,声音清脆如玉珠落盘:“启禀太后、陛下,晚音今日所舞《洛水吟》,需借一物方能尽显其妙。恳请启用含光殿早已废弃的‘水幕机关’。”
此言一出,四座皆惊。
那水幕机关是前朝旧物,能喷射出细密水雾,在光影下形成如梦似幻的背景,但早已失修多年,被视为不祥之物。
贺兰昱正欲出声驳斥,却见上首的太后竟露出浓厚的兴趣:“哦?哀家倒想看看,这陈年旧物,能被你舞出什么新意来。准了。”
贺兰昱只得将话咽了回去,
机括转动的沉闷声响后,细密的水雾自地面缓缓升起,在宫灯的映照下,流光溢彩,如临仙境。
苏晚音长袖一甩,步入雾中。
她的舞步看似随性,实则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北斗七星的方位之上。
当舞至高潮,她借一个急速的旋身,广袖猛地甩出!
袖风过处,那朦胧的水雾竟被气流带动,在空中倏然汇聚、凝结,赫然浮现出半幅模糊却能辨认走向的地图轮廓!
全场哗然!这已非人力,近乎妖术!
而在观众席最不起眼的角落,夜玄宸端着茶杯的手指,正随着她的舞步,在桌面下轻轻敲击。
当那半幅地图出现时,他指尖一顿,将那诡异的图案走向与方位,死死烙印在脑海之中。
第一块拼图,到手了。
而这由水雾与舞影织就的诡谲图景,亦如一封当众投递的战书,在含光殿的上空,无声地宣告了另一场更为凶险的猎杀,即将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