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市彩楼的余音未散,万千烛火汇成的星河,映着一张张兀自沉浸在震撼中的脸庞。
街头巷尾,茶楼酒肆,人们反复咀嚼着那句石破天惊的宣告——“我不是谁的玩物,我是我自己。”这声音,如同一根针,精准地刺破了京城维持了百年的、那层名为“规矩”的华美脓包。
然而,风暴中心的苏晚音,却并未回到晚音社接受众人的庆贺。
她独自一人,立于漕帮那座已成残垣的货仓顶上。
夜风猎猎,吹动她素白的衣袂,仿佛随时会乘风归去。
她手中,正静静躺着那方在台上掀起无尽波澜的青铜鬼面。
月光如水,照亮了面具内侧。
那里,竟用细如发丝的刻针,阴刻着一行几不可见的小字:“癸未年三月,洛神不渡,唯魂归来。”
苏晚音的指尖猛地一颤,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天灵盖。
癸未年三月!那正是母亲苏云袖失踪前,最后一次登台演出的日子!
她一直以为,《惊鸿渡》是自己从百戏空间中挖掘出的失传绝技,是她复仇的利刃。
直到此刻,她才悚然惊觉,这支舞,不仅是技艺的重现,更是一场跨越生死的血脉召唤!
母亲当年,究竟遭遇了什么?
“晚音!”
一声急切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。
红姨提着裙摆,气喘吁吁地从废墟的另一头跑来,脸上交织着狂喜与极度的忧虑。
她将一封烫金的硬壳封函塞进苏晚音手中。
“宫里的旨意下来了!春闺宴定于三日后,在含光殿举行!你……”红姨的声音压得极低,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“你需携霞帔入殿,由贵妃娘娘亲自为你披上。”
这是泼天的荣耀。
苏晚音接过封函,指尖却触到了一丝异样的凸起。
她翻过信纸,瞳孔骤然一缩。
在信纸背面,一道用朱砂重重勾出的斜痕,如同一道淌血的伤口,刺目惊心。
这是京城伶人圈里,心照不宣的“夺命符”。
它意味着,得胜者将在宫宴之后,被贺兰昱以“侍舞”之名,直接从宫中带走,留宿于他的私宅。
那不是恩宠,而是九死一生的囚笼。
霞帔未披,刀已悬颈。
与此同时,天香楼的密室之内,名贵的前朝胭脂匣被狠狠摔在地上,摔得粉身碎骨,香粉弥漫如尘。
柳如眉双目赤红,状若疯癫,对着心腹怒声嘶吼:“一个贱籍戏子!一个连户籍都是伪造的贱人!她凭什么敢踩着我天香楼登顶?贺兰大人许她的,不是荣耀,是棺材!”
她猛地抓住心腹的衣领,声音怨毒如蛇蝎:“去!给我把消息散出去!就说苏晚音那支舞,根本不是什么《惊鸿渡》,而是失传已久的‘巫蛊之舞’!那面具是招魂的法器,她那七丈素绫上浸透了迷魂药,所以评委和看客才会心智受控,为她疯魔!”
一夜之间,坊间流言四起。
“鬼面妖女,邪术惑众”的说法,如瘟疫般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蔓延开来。
更有御史台受了好处的小吏,连夜联名上书,以“风气败坏,妖术乱纲”为由,要求彻查苏晚音的户籍真伪与舞技来源,并强烈建议,在真相查明之前,暂缓授予紫云霞帔。
赛务总管红姨在衙门前据理力争,却被早已埋伏好的差役当众从身上搜出一枚她佩戴多年的护身符,硬说成是与苏晚音遥相呼应的“镇魂符”。
人证物证俱在,红姨百口莫辩,当场被革去职务,枷走收押。
通往宫门的路,眼看就要被彻底斩断。
消息传到晚音社时,社里众人已是人心惶惶。
苏晚音却异常镇定,仿佛早已料到这一步。
她没有去衙门喊冤,也没有去街头辩解,只是平静地唤来众人,让他们将市面上所有污蔑她的传单,尽数收集起来。
而后,她当着所有人的面,取出了百戏空间中《妆典·辟谣卷》里记载的一味古法。
她以松烟为墨,佐以雪莲花汁与清晨的第一捧甘露,亲自研磨出一种色泽清透、暗香浮动的“清影墨”。
次日,晚音社在西市彩楼的原址,搭起了一方小小的台子。
苏晚音亲自登台,不唱戏,不跳舞,只将那些收集来的传单一张张铺开。
在万千百姓惊疑不定的目光中,她手持软毫,蘸满清影墨,在那些写满“鬼面妖女”的纸上轻轻一刷。
奇迹发生了!
墨迹所过之处,纸上竟赫然浮现出了一行行原本看不见的淡黄色小字——那是天香楼内部账房的流水编号,以及一个模糊却能辨认的私印轮廓,正是柳如眉的私印!
“天哪!原来这些传单都是天香楼印的!”
“我就说,苏大家跳的是神仙舞,怎么会是妖术!”
人群瞬间炸开了锅!
证据确凿,真相大白!
所谓的“巫蛊之舞”,不过是败者的疯狂构陷!
舆论以比流言更快的速度反转,百姓的怒火被彻底点燃,直指天香楼。
“赢家通吃,败者造谣!”的骂声响彻云霄。
更有好事者,当场就编出了一首俚曲在街头传唱:“鬼面非妖女,真妖藏金楼。红口白牙吐脏水,不及清墨一笔收!”
天香楼内,柳如眉听着外面传来的歌谣,一口腥甜涌上喉头,当场呕出血来。
夜色深沉,城南一座废弃的古庙内。
夜玄宸一袭黑袍,静立于斑驳的佛像前,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。
他身后,两名影卫单膝跪地,呈上三份密报。
其一,他伪造的那份江南牒文,虽天衣无缝,但户部一名老谋深算的官员已察觉到一丝不对,正拟折子上报天听。
其二,贺兰昱已通过心腹密令禁军的一名偏将,若苏晚音侥幸入宫,便在宫宴之上,寻机以“舞中藏械,行刺圣驾”的嫌疑,将其当场格杀。
其三,天香楼的白绡,昨夜在房中以簪自尽,被救下后,至今水米不进,闭口不言,唯独死死握着那支雕花银簪不肯松手。
夜玄宸听完,久久未语。
他转过身,望着庙外那轮冰冷的弦月,低声自语:“他们想用规矩杀人,那就让这规矩,先崩一道口子。”
第二日清晨,京兆尹府门前,竟出现了一张匿名的揭帖。
上面没有写苏晚音,也没有提天香楼,而是详详细细地罗列了数年前,福寿坊修改《伶籍律例》,加入“刑余贱户,不得参选”这一条时,所有参与此事并从中受贿的官员名录。
名录之首,赫然便是柳如眉的亲哥哥,时任礼部的一名主事。
官府震怒,朝野哗然。
一张小小的揭帖,竟牵扯出了一桩陈年贪腐大案。
京兆尹连夜出动,按着名单拘捕了十数名相关人等,柳家,首当其冲。
三日后,宫门大开。
那件象征着梨园至高荣耀的紫云霞帔,历经波折,终被捧到了苏晚音面前。
她没有穿那身曾惊艳全城的七丈素绫,只着一身最简单的素色舞裙,未施浓妆,长发如瀑,仅在耳畔佩戴了一枚母亲遗留下的、小巧的白玉铃铛。
含光殿内,钟鸣鼎食,满朝贵胄屏息凝神。
在无数道或审视、或轻蔑、或惊艳的目光中,苏晚音缓步上前。
当贵妃含笑起身,欲亲手为她披上霞帔时,她却忽然退后一步,整衣跪倒,对着高坐之上的天子与后妃,重重叩首。
“启禀陛下,娘娘,”她的声音清冷而坚定,穿透了整座金碧辉煌的大殿,“此帔,晚音今日受之,非为一己之荣宠,而为一句证言——”
她缓缓抬起头,目光直视龙椅,眼中没有丝毫怯懦,只有燃尽一切的决绝。
“——为证我苏家百年清白未灭,为证这天下万千伶人之心,不可辱!”
话音落定,她耳畔的玉铃铛仿佛感应到了什么,在寂静的殿中,发出一声清越至极的微响。
殿角最深的阴影里,贺兰昱眯起双眼,冷笑一声,手中那枚血玉扳指,被他缓缓收紧,发出“咯”的一声轻响。
而在巍峨的宫墙之外,一街之隔的茶楼最高阁中,夜玄宸临窗而立。
他将一枚黑色的棋子,轻轻落在棋盘的“离”位之上,对身后的亲信低声道:
“让她进去……真正的戏,才刚开始。”
春闺宴当晚,苏晚音依例于含光殿献舞《惊鸿渡》。不同的是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