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光映照下,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、很长,仿佛已经越过了高高的宫墙,直抵那权谋斗争最黑暗的深处。
三日后的子夜,皇城已陷入沉睡,唯有巡夜禁军的甲胄在清冷的月光下,偶尔反射出一点寒芒。
苏晚音借“补录春和宴残谱”之名,白日便入了宫,此刻正被软禁于一座偏殿之中,等待着那个约定好的时辰。
夜玄宸的情报总是精准得可怕。
两日前,一张手绘的宫道图便经由云裳坊的采买渠道,裹在一匹云锦中送到了她手上。
图上用朱笔清晰地圈出了更香房与皇家禁地“乐库”之间的一条废弃暗渠,并附有八字密语:“子时三刻,磬鸣则行。”
那张图早已被她焚于灯下,化作一缕青烟,但每一个拐角、每一处机关都已深深刻入脑海。
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一枚小小的硬物——那是她从苏家那口古钟的隐秘刻痕上,用软蜡拓下的半枚“苏”字残印。
自那夜宫宴之后,她的百戏空间便发生了异变。
每当她心神沉入,空间深处总会自行浮现出一段模糊不清的残破舞影,那舞姿古朴苍劲,充满了一种原始的祭祀感,似乎正是失传已久的《兰陵王》终章“破阵还魂”的前奏。
与此同时,她那枚家传玉佩上的铭文——“孤本归处,血裔承光”,也第一次由虚转实,字迹清晰得如同烙铁,在她的意识中留下灼烫的印记。
她瞬间明白,这不仅仅是一次为夜玄宸盗取情报的任务,更是她为自己、为苏家寻找根源的宿命。
她需要乐库中那份传说中的《大傩图》,唯有其中记载的失传上古节拍,才能与她的血脉产生共鸣,唤醒百戏空间中沉睡的完整记忆。
子时将至,殿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道缝隙,是宫女春桃。
这名原是贵妃派来监视她的细作,在听过那曲《兰陵破》后,竟想起了自己远在北疆戍边的兄长,早已暗中倒戈。
春桃对她点了点头,引着她绕过殿后的假山,熟门熟路地掀开一处枯井的石板,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。
两人顺着湿滑的石阶潜入暗渠,猫着腰在仅容一人通行的水道中穿行。
眼看就要抵达图上标记的乐库后巷出口,前方忽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低语。
“快些,给库门的九龙铜锁换上新油膏,裴大人最是挑剔,见不得半点锈迹。”
“这鬼差事,大半夜的……”
两名内侍提着灯笼和油罐,正朝她们的方向走来。
暗渠狭窄,避无可避,一旦被发现,便是死路一条。
春桃紧张得手心冒汗,死死咬住嘴唇。
千钧一发之际,苏晚音却异常冷静。
她从怀中取出一物——那是一小段在百戏空间中学着烧制的陶埙残片,专为模仿《战鼓十三叠》中的特定音色而制。
她将残片凑到唇边,就着墙壁的缝隙,用尽全力吹出半句哀婉凄切的变调。
那声音幽咽如鬼泣,正是北疆战场上,为阵亡将士送魂的招魂曲起音。
不远处,一队正在轮岗的禁军中,一名年长的队正恰是老鼓头的旧部,曾在北疆听过这夺命的调子。
他闻声猛地一颤,仿佛听见了无数战死沙场却无处归魂的同袍在哭嚎,脸色瞬间煞白,惊惶之下竟双膝一软,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冲着声音来源的方向连连叩首。
“鬼……鬼啊!是兄弟们回来了!”
他这一跪一喊,瞬间引发了一场小小的骚动。
两名内侍吓得魂飞魄散,灯笼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连滚带爬地跑去查看。
就是现在!
苏晚音拉着春桃,趁着混乱,如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,从暗渠出口滑入乐库后巷的夹壁之中。
可就在她收脚的瞬间,衣角却被墙上一枚凸起的铁钉狠狠钩住,“嘶啦”一声轻响,一小片素白色的衣角被留在了黑暗里。
她心中一紧,却已来不及回头。
乐库之内,与外界的潮湿不同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木料与古籍特有的干燥尘香。
九层高的紫檀楠木书架顶天立地,上面整齐地陈列着无数用锦盒、玉匣封存的乐谱卷轴。
正中央一方巨大的汉白玉石台上,静静供奉着一口青铜古磬,其形如覆碗,表面镌刻的纹路似龙非龙,古朴而神秘。
苏晚-音屏住呼吸,按照夜玄宸所授的口诀,找到南面墙的第三排书架,伸手试探着推拉第三格抽屉。
然而,抽屉纹丝不动。
她心中一沉,暗道不好。
几乎在同一瞬间,檐角悬挂的一串铜铃“叮铃”轻响,一道瘦削的黑影已无声无息地立于门外。
烛火摇曳,来人执烛而入。
那是一名身着深色官服的中年文士,面容清瘦,眼神孤高,正是乐库守官,裴仲言。
他的目光如淬了冰的利剑,直直刺向苏晚音,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:“贱籍伶人,也敢窥我华夏正音?”
他没有呼救,也没有拔刀,只是缓缓从腰间抽出一柄温润的玉尺,横在胸前。
“此库,设‘三问试心’。你能答过几关,便可取走几分真音。若一问不通,便用你的命,来祭这满室亡音。”
苏晚音的心跳陡然加速,面上却不见丝毫慌乱。
她知道,对裴仲言这种将古乐视作性命的痴人,任何求饶或狡辩都是徒劳。
“第一问,”裴仲言声音幽幽,“何谓大傩?”
苏晚音没有回答。
她缓缓走到那青铜古磬前,伸出纤纤玉指,以一种奇特的韵律,不轻不重地叩击了三下。
“叩,叩,叩。”
三声之后,她闭上双眼,喉间溢出一串古老而残缺的吟唱。
那正是百戏空间中浮现的残曲,声调诡异,却带着一种撼动神魂的力量。
声犹未尽,令人惊骇的一幕发生了!
古磬上方的空气竟微微扭曲,光影交错间,投射出一个模糊的老者身影——那人披甲执笏,面容与苏晚音的祖父苏承砚有七分相似!
只听那虚影口中发出洪钟大吕之声,诵读的正是《大傩歌》失传的首章:“驱疫逐魃,戴面具以通神明;舞干戚而动天地,非娱人也,乃祭国殇!”
影像一闪即逝,但那口青铜古磬却随之发出长久的嗡鸣,与之共振。
石台下方,“咔哒”一声,一个暗格应声微启。
裴仲言如遭雷击,瞳孔骤然紧缩,死死盯着苏晚音,声音都在颤抖:“你……你竟能召出‘音灵’?!”
苏晚音不理会他的震惊,这便是她的回答。
裴仲言深吸一口气,强压下心中的骇浪,厉声问出第二问:“音灵择主,血脉为引。你又有何资格,敢言承此真音?”
苏晚音一言不发,缓缓褪去右臂的外袍。
素白的皓腕之上,一道狰狞的陈年烫伤疤痕赫然在目,皮肉翻卷,丑陋地盘踞着,仿佛一条烙印上去的火蛇。
“当年苏家大火,我为从火场中抢出祖传的《广陵散》曲匣,被断裂的火柱灼穿皮肉。我以血护谱,以命续戏,”她抬起眼,目光清冽如雪,“若这都不算承音之人,那天下,还有谁配?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她怀中的那枚玉佩再次滚烫起来,百戏空间深处,仿佛有万千失传的剧目残响在齐声低吟,与她的心跳合而为一。
裴仲言死死地盯着那道疤痕,眼神中的冷厉与戒备一点点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动容与……敬意。
他默然良久,终是长叹一声,侧身让开,用玉尺指向乐库最深处的一方玄铁匣子:“《大傩图》只剩半卷残本,你要,便自己去取。规矩,只能拓印一刻钟。”
苏晚音心中一喜,刚要上前,忽听外间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与兵刃出鞘的锐响——有人走漏了风声,禁军已将乐库团团包围!
“不好!”裴仲言脸色大变。
苏晚音却已来不及多想,她箭步冲到铁匣前,迅速打开,取出特制的蝉翼薄纸与松烟墨刷,心神合一,目光如电,只挑那图上最关键的舞步节奏与身法变化之处,飞速拓印。
在禁军撞门前的最后一息,她完成了拓印,却并未将原卷放回,反而将自己早已默写好的一本《霓裳怨》全本轻轻置于匣中——这曲谱虽也珍贵,却远不及《大傩图》万一。
“轰!”
库门被重重撞开,火把的光亮与刀剑的寒芒瞬间涌了进来。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一道平日里毫不起眼的灰色身影闪电般掠过——是那名一直守在角落的哑琴师!
他悄无声息地推开侧面书架后的一道暗门,对苏晚音比出一个清晰的唇语:“速走!”
苏晚音毫不犹豫,闪身入门。
在暗门闭合的瞬间,她最后回望一眼,只见裴仲言正背对着冲进来的禁军,立于纷乱的光影之中,弯腰,默默拾起了她方才不慎遗落的那片素白绢布,不着痕迹地塞进了自己的怀中。
黑暗吞噬了一切。
不知在阴冷曲折的密道中穿行了多久,拂晓前,苏晚音终于自城南一处废弃义庄的枯井中脱身。
她浑身湿透,发丝上还沾着蛛网与泥土,狼狈不堪,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。
她靠在破败的墙根下,迫不及待地从湿透的衣襟里,小心翼翼地抖开那张同样浸了水渍、却字迹未散的拓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