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色未亮,云裳坊后院已是灯火通明,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紧绷。
苏晚音端坐灯下,神情专注,将那本薄薄的蓝皮账册逐字逐句地复刻。
她动作极快,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,仿佛不是在书写,而是在雕刻一道道催命符。
三份副本,一份被她纳入意识,藏进了百戏空间的最深处,与无数孤本绝技为邻,永无遗失之虞;一份用油纸细细包好,交给了早已整装待发的老鼓头,沉声道:“九叔,劳烦您亲自跑一趟,将此物送往北疆军中,交给‘那个人’。”
老鼓头接过,郑重地塞入胸口最贴身处,只重重一点头,一双饱经风霜的眼中是军人特有的决绝。
最后一份,也是最凶险的一份,苏晚音竟是用一种特制的极细墨笔,将上面的关键名录与数字,誊抄在了数张薄如蝉翼的戏文衬纸之上。
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纸张卷成一个细小的轴心,而后拿起旁边一具新制的、尚未上漆的《傀儡记》木偶,熟练地打开其腹腔的暗扣,将那致命的轴心嵌入其中。
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机关复位,木偶依旧是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,谁也想不到,它的“心”里,藏着足以掀翻半个朝堂的惊雷。
她指尖轻轻抚过木偶光滑的眉心,这才抬眼看向一直静立在阴影中的夜玄宸,声音低沉而清冽:“你说要演进宫里去——那我就把刀,藏在最柔的唱腔里。”
夜玄宸从暗处走出,烛火勾勒出他俊美却深不可测的侧脸。
他凝视着她,凝视着她那双在谋划与仇恨中依旧清亮如星的眼眸,半晌,忽而极轻地笑了一声。
那笑声里,有惊艳,更有棋逢对手的欣赏。
“世人只道伶人善媚,却不知你苏晚音的这一声声,句句是钉,字字带钩。”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通体乌黑、雕有暗纹的玉符,递到她面前,“三日后,宫中设‘春和宴’,贵妃娘娘雅爱听戏,你可以借献艺之名入内廷。记住,”他顿了顿,声音压得更低,“不必明言贪腐,更不必提及贺兰昱。你只需……让那些高坐龙椅凤座之人,听见”
北疆的风。
苏晚音接过那枚冰凉的玉符,这四个字在她心头盘旋,瞬间点燃了她所有的灵感。
排练厅内,沈砚秋正带着几个伶人,调试着几只新烧制的“共鸣陶瓮”。
这种陶瓮是百戏空间里记载的一种扩音装置,能捕捉并放大特定的音域,制造出环绕之感。
忽然,他见苏晚音竟指挥着小豆子和几个力工,吭哧吭哧地搬进来一口锈迹斑斑、满是尘土的老铜钟。
“我的大小姐,这破铜烂铁是哪儿捡来的?”沈砚秋哭笑不得。
这口钟,正是当年苏家班巡演时压台用的“镇场钟”,在那场灭门大火后便不知所踪,竟在昨夜被几个街头的半大孩子在废品堆里无意寻回。
苏晚音没有回答,她走上前,用袖子一点点擦去钟身上的污泥与锈迹,指腹在一处几乎被磨平的隐秘刻痕上停了下来。
那里,一个小小的“苏”字,与半枚残缺的家族印记,依稀可辨。
她闭上双眼,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,只剩下指尖传来的、属于过去的冰冷触感。
良久,她忽地睁开眼,厉声道:“所有人,退下!”
众人不明所以,却还是依言退出了厅堂。
空旷的排练厅中,只剩下苏晚音与那口古钟。
她深吸一口气,退后三步,拿起木槌,猛然击钟!
“咚——”
第一响,钟声低沉浑厚,远比想象中更加清越,在厅堂中回旋不散。
第二响,声波激荡,竟隐隐与她心中默念的《战鼓十三叠》的起调完全契合。
“咚——!”
第三响,余音绕梁,带着一种久经风霜的苍凉与韧性,仿佛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在诉说着往事。
她猛然睁眼,眸中爆出惊人的亮光——这钟,非但没有在火灾与岁月中毁去音律,反而因这十数年的风霜淬炼,共振更甚从前,音色中多了一股穿透人心的悲怆之力!
“好!”她脱口而出,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激动,“它听过我苏家的亡魂哭,也该听我今日的怒雷吼!”
她当即决定,将此钟作为新戏《兰陵破》终幕的核心法器。
廊下的阴影里,陈九龄默默地看着这一切。
他看着苏晚音亲自指挥匠人改造钟架,将铜钟高高悬于环形舞台的最高点,下方则将那九只共鸣陶瓮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排列,一旦鼓声震动、钟声长鸣,声波便可借由陶瓮层层叠加,形成一股无形的音浪,直透人心。
他本想上前劝阻:“大小姐,此钟久已废弃,若在御前失音或是崩裂,反倒会沦为笑柄,前功尽弃。”可话到嘴边,却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昨夜,他又梦见了那场大火。
班主苏敬亭站在烈焰中央,回头指着他,声嘶力竭地喊:“九龄,护不住台,就护住人!”
他浑身一颤,从梦中惊醒,冷汗湿透了衣背。
护住人……他护住了吗?
他眼睁睁看着苏家最后的血脉在泥沼里挣扎,自己却做了缩头乌龟。
陈九龄喉头滚动,终是无声地转过身,走进了尘封多年的库房。
他在一堆残破的道具中翻找许久,终于从一个烧焦的木匣底层,取出了一页泛黄的纸。
那是一页早已失传的曲谱——《钟魂引》。
纸张的边缘带着焦黑的火痕,显然是当年他从火场中奋力抢出的。
他回到排练厅,趁着无人,将这页曲谱悄悄压在了苏晚音的《兰陵王》手稿之下。
苏晚音回来时,一眼便看到了那页突兀的古谱。
她拾起一看,当目光触及那焦黑的边缘和熟悉的笔迹时,持着纸页的指尖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。
她没有回头,也没有言语,只是将那页《钟魂引》轻轻地、郑重地夹入了手稿之中。
有些感谢,无需言说。有些传承,已在血脉里。
三日后,春和宴。
御花园内流光溢彩,丝竹喧阗。
京城三大戏园之一的金缕阁率先献艺,一出《霓裳羽衣舞》跳得是华服艳彩,仙气飘飘,引得贵妃娘娘眉开眼笑,连连赐酒。
酒过三巡,终于轮到云裳坊。
太监尖细的唱报声刚落,场中靡靡的丝竹之声戛然而止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诡异的静默。
在满座王公贵戚或好奇、或轻蔑的目光中,苏晚音一人,缓步登台。
没有华丽的戏服,没有繁复的妆容。
她仅着一袭素白战裙,长发以一根白玉簪高高束起,英姿飒爽中透着一股决绝的肃杀之气。
她身后,九只古朴的陶瓮如沉默的卫士般环列,那口巨大的青铜古钟,则如一轮残月,高悬于舞台正上方。
她不开口,不上妆,先击鼓。
纤细的手腕扬起,鼓槌落下,沉重如山。
“咚!”
第一通鼓落,九只陶瓮同时发出低沉的嗡鸣,声波仿佛有形之物,贴着地面蔓延开来。
离得近的几位大臣,只觉杯中酒液微微漾起一圈涟漪。
“咚!咚!”
第二通鼓起,鼓点加快,那低频的震动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,沿着骨骼往上攀爬,在场不少人顿觉胸口发闷,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。
“咚!咚!咚!”
第三通鼓如惊雷般炸响的刹那,苏晚音猛然仰首,开口长吟。
不是婉转的唱腔,而是金戈铁马般的悲啸:
“北风卷地雪千尺,孤城闭门骨作墙!”
那声音穿云裂石,裂金断玉,竟生生压过了鼓声,带着无尽的苍凉与悲壮,直冲夜穹!
与此同时,藏在侧台的沈砚秋,按照曲谱所示,执起特制的长柄小槌,对准铜钟上《钟魂引》所标记的那个特殊音位,轻轻一敲——
“铛——”
一声苍凉悠远的古音,如泣如诉,如怨如慕,瞬间荡漾开来。
那声音仿佛不是来自眼前,而是来自遥远的边关,来自万里之外的风雪。
前一刻还歌舞升平的御花园,瞬间被拉入了一片冰天雪地的肃杀战场!
当她演至高潮“亡灵托梦”一幕时,按照原剧本,应是兰陵王梦见已故战友。
可苏晚音望着皇帝与贵妃的方向,眼中泪光闪烁,忽然改了词,用一种近似哭诉的沙哑声调唱道:
“儿啊……娘亲给你缝的棉甲,你可还穿着?那边的天,是不是已经冷得能冻掉耳朵?”
“粮饷……已经三个月没见着影儿了,你们……你们啃的是树皮,还是雪?”
台下,骤然死寂。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“啪”的一声脆响,兵部侍郎周文渊手中的琉璃酒杯脱手落地,摔得粉碎。
他脸色煞白如纸,冷汗瞬间浸透了官服后背。
高位上,一直含笑的贵妃也怔住了,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旁的皇帝,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与不安:“陛下,这词……怎的如此……如此真切?”
皇帝端坐不动,脸上看不出喜怒,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,却已掀起了滔天巨浪,死死地盯着台下脸色惨白的周文渊。
宴席草草结束。
当夜,密报飞传,兵部被连夜封锁查账,两名仓储司的司官次日清晨便被金吾卫从家中直接带走,投入大理寺天牢。
苏晚音离宫之际,行至一处僻静的回廊,眼角余光瞥见夜玄宸正立于廊道的尽头,隔着重重宫灯,对她极轻微地、极快地点了点头。
她目不斜视地走过,擦身而过的瞬间,只觉袖中一重。
回到马车上,她才展开那张不知何时被塞入袖中的字条,上面只有一行字:“钟声已动龙庭,下一步,该让贺兰昱亲耳听听——他烧掉的,究竟是什么。”
苏晚音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。
她将字条凑到车内的灯笼前,看着那薄薄的纸片在火焰中蜷曲、变黑、化为灰烬。
火光映照下,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、很长,仿佛已经越过了高高的宫墙,直抵那权谋斗争最黑暗的深处。